正文 清明時節(1 / 1)

我當然是信仰無神論的。不過,每年清明的前幾天,無端地,我總會寢食不安,腦子裏亂亂的,移來移去盡是父母在世時的身影。直到掃完墓,心裏才感覺到踏實,仿佛獲得了某種平衡,日子於是又回複正常。

這種情形已經持續好多年了。我從不認為,這與所謂的神靈有任何的關係,我知道自己為什麼到時候就會特別想念逝去的父母,一定要到他們身邊去,在他們墳前呆上一陣,看墳旁邊的兩棵鬆樹一年比一年長大一點,看匍伏在地上的草青青綠綠,看隻有在山上才能看到的好大一個天空。隻有那樣,我的心才會變得跟天空一樣清澈,並且寧靜。我真的相信,這與神靈無關,僅僅因為感情。並且成了一種習慣,我習慣了跟親近的人交流,已經不能失去這種交流了。

是的,清明時節,我在父母墳前感到的就是交流。他們當然不能再為我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了。但他們從前為我做過那麼多事,說過那麼多話,那些事和話都還在我的心裏,仿佛他們此時此刻還在做著和說著一樣。仿佛一麵鏡子。我會把自己一年來的日子細數一遍,讓父母看看,他們的兒子是在怎樣地為人處事。我會由此比照出自己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從中得到他們的教益同幫助,感到他們對我的寬容和疼愛。

他們在世的時候,我通常倒是比較麻木,並不真的明白他們對子女的愛,他們去世好多年了,那種愛才越來越深刻地被我痛感,大概因為我當父親的資曆也越來越老了罷。

今年清明天氣好,山上的空氣也好,樹和草的顏色變得鮮明,四處都有生命的蓬勃的聲音同氣味。而我的父母親,是再也不會變得更老了,他們永遠都是在世時候的樣子,他們永遠停留在那個樣子裏了。

忽然就記起讀小學的時候,有天爸爸媽媽帶我和兩個妹妹到小吳門的一家照相館,全家五個人照了一張相,那天我穿的是白襯衣,頸根上係了紅領巾。又記起照完相以後,爸爸媽媽還帶我們到經武路的麵鋪裏吃了一碗餛飩,餛飩上麵飄的是蔥花,餛飩底下躺的是細細碎碎的幹菜。再又記起那張相片還是過幾天我放學以後去取的,我往照相館跑時,書包像長了翅膀,在我屁股上一拍一拍……

清明時節,我的記性總是變得特別好,會記起好多事來。

好多的事。

平常的時候很難想到,人竟然是要死的。想到以後,便十分詫異,並且不知所措。其實我自己死,一點都不可怕,怕的是我的爸爸媽媽,總有一天,不容分說,是會離開我的。到了那時,我早上醒來,模糊中還以為媽媽在廚房裏檫地板磚,從過道的門內望去,可以見到她弓著身子趴在那裏,圓滾的背影。隨後又得記起,她不會在那裏了,如同什麼東西浮出水麵。我還會在吃飯的時候,記起爸爸總是手端著碗,脖子卻扭過去看電視新聞--因為他的位子是對著電視機的,看一氣,轉過來,呼呼呼大扒幾口飯菜。

爸爸說得對,親人如果死了,對他們的記憶就會明晰起來。他們現在好好的,我卻時常自己想,掉過許多眼淚。希望爸爸媽媽原諒我想了和寫了這麼不吉利的事。但至少它還有一個好處:每回這麼一想,他們對我的愛就會明晰起來,提醒我要珍惜。

(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