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每天,女兒散學回來,一定要我聽她講學校裏的事。姚明敏上課吃“旺旺”,被老師罰到牆角裏站了一節課。王濤的爸爸從澳大利亞帶回一隻電動考拉。雙胞胎吳原和吳因在上午第四節唱歌課時各掉了一顆牙齒。等等。
她介紹的情況有兩個特點。一是與讀書無關。關於讀書,若不再三追問,就一點也記不起來,仿佛她上學的主要任務就是玩。二是所述人物、事例,總總十分有趣。小孩子可能都這樣.隻對有趣的事物發生興趣,其餘,均不在思想之列。
不過,在說到同學周小立時,女兒會例外地嚴肅。周小立是我們經常的話題。
“周小立家裏烏黑的,進去要一陣才看得見東西。”
“周小立沒有爸爸。周小立的媽媽每天踩縫紉機,那個縫紉機嘎啦嘎啦晌,可能就會要壞掉,你曉得修不?”
“周小立會煮飯,炒菜,洗衣,能幹得不得了。”
“周小立作文寫得幾有味,數學也好。”
“學校裏春遊要交十塊錢,周小立講她不去。”
我女兒三番五次要我到周小立家去看看。“隻要你站在外麵看一下。”她很當真。我就跟她去了。就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一條巷子裏,一座破舊的青瓦房,門上掛塊招牌,寫著:三線鎖邊。那屋子裏果然黑洞洞的。
我們在那裏站了一會。末後,女兒突然沒頭沒腦憤憤地說,班上有個同學家裏請了三個保姆!
關於這個同學,有個笑話。有次老師布置大掃除,叫大家帶掃帚。這個同學站起來說,我家裏沒有掃帚,隻有吸塵器。
我知道女兒為什麼突然會想到那個同學。她其實是想說:大家都是同學,為什麼差別這樣大呢?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不公平的事呢?
是啊,為什麼呢?我從女兒的眼睛裏看到了很多的很大的疑惑。但我沒有辦法向她作出解釋。我講不清,她也會聽不懂。這樣的問題,對一個小學生來說,實在太複雜了。我隻好跟女兒說,周小立雖然小時候比別人苦一點,但對她的將來有好處。我要她向周小立學習。我其實是把話題扯開了,我覺得自己講的根本都站不住腳。
我的女兒很佩服周小立,兩個人一直玩得好。小學畢業,填誌願考中學。家長一律緊張,反反複複權衡。周小立的媽媽不會填,把誌願表拿到學校裏,請老師填。老師為難。因為,在我們這裏,學校是分三六九等的。你若填了重點,又沒有考上,則連一般學校也讀不成,隻能掉到所謂末流學校去,近乎賭博。周小立雖然平日成績不錯,但這樣的事,誰說得準呢?所以老師不敢負這個責。但班上一些成績不怎麼好的,也填了重點,因為家長準備出錢。就是說,成績差一點,有錢,也還是有辦法可想的。周小立的媽媽沒有錢,不敢冒這個險,她猶豫很久,最後填了一般中學。我女兒說,誌願表一交上去,周小立的眼淚就下來了。
過一陣,發錄取通知,我女兒很幸運,考上了重點。全家人都高興,向她祝賀,她也蠻快活的。不過又說:“周小立本來也考得起的。”
她現在上中學,可以走周小立家的那條巷子,近些。但她不,她寧肯包遠路,說;.“我不想看見周小立。”
我問:“為什麼呢?”
她想一氣,搖搖頭說:“我講不清。”
周小立是我的小學同學,過去這麼多年了,很不幸,我對於公平的看法,已經變了。我認為,人生來也許就不公平,但過完了一輩子,就變公平了。想法來自誰說的一句話,隻存在過一次的,相當於沒有存在過。人與人之間所以不能彼此了解。單線地經曆自己的人生,即便最終形成高低貴賤、形象迥異的天使與怪物,證明了的無非也同樣一個虛無。
淪落到虛無主義的另一個契機,則是看到了太多的不公平.沒有力氣去傷心傷神了。(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