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男生打來的電話(1 / 1)

到十七八歲,我女兒的電話日益多起來。煲電話粥,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課。電話多倒也罷了,卻還不肯負責,每每電話響,她總都不帶耳朵。等我接了,問清是要找她,我就大喝:“乖蛋,電話!”她這才穩操勝券般過來,且還抱怨:“你對我同學態度要好點!”仿佛我不但有義務替她值守電話,還必須有紳士的溫文爾雅,不可開罪了那些在我看來其實是打擾她正常學習生活的同學。僅憑這點,她這個“乖蛋”的小名實在不切實際。乖,我理解主要就是聽話的意思,在這個意思上,她不止是不乖,簡直還很不乖。大事小情,從來都有自己的決斷,尤其聽不得任何批評意見。我隻好不批評。還往寬處想,小孩子自己有主意,也不全是壞事,要是她遇事毫無定見,隨便什麼人和話都能影響到她,那我恐怕又會要著另外的急。況且明明曉得她反正是不聽,說了也無效,不如不說。這麼一來,我們兩個都犯了毛澤東在《反對自由主義》裏指出過的錯誤,她犯的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犯的是明知不對,少說為佳。

然而,無論,一天到晚,我還是乖蛋乖蛋喊個不停,我是她的父親啊。

再說電話。她接過電話,有時堂而皇之在客廳聒噪,有時,則把自己的房門關緊,躲在裏頭如同特務。總之,嘰嘰咕咕,的的嘟嘟,電話長遠得跟京廣鐵路一樣,真是綿綿無盡期。.,貝爾先生若能知道,一定非常快活的。電話的內容,我大致也清楚,無非是看了一張斯皮爾博格的影碟啦,聽了一盤樸樹的CD啦,讀了一本馬爾克斯的什麼小說啦,諸如此類。自然是根本不大涉及正經學業的。如果有涉及,多半也是聽了隻能讓我更加勞神的東西。例如:“借你的作業本子給我抄一下好不?”再例如:“要是明天學校裏起火就好了,那就肯定會放假!”

我也仍然還是不加指責。畢竟,她是十七八歲的人啊。十七八歲是什麼?十七八歲就是一腦殼燦爛的夢,是口無遮攔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打遍天下無敵手,是單純如水倒頭就睡爬起就跑甚至相信自己能夠飛起來。

十七八歲是光輝歲月。

我有過那樣的時候,所以我理解。我想天下父親,莫不如此吧。

但是,忽如其來,有天我覺得再不能讓她放任自流了。我是猛地一下意識到的,好像隻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打電話來的是個男生。其實在那之前,男生來電話是常事,我也從沒有過詫異。

那聲音怯怯的,試試探探的,跟先就心虛了一般。“乖蛋,電話。”我想同平時一樣地喊,但聽得出連我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怪異。等她拿過電話,邊走邊講溜進自己房裏,又把房門關好,我就簡直驚慌起來。

是個男生,我想。而且反複想,警惕性很高地想,跟哈姆雷特似的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從那以後我變得幾乎像個警察,敏銳,甚至機智。我會裝做聽不太清,請他再說一遍,我要仔細辯別、分析、研究那些不同的聲音。那些急促的、吞吞吐吐半天一個字的、特意用勁顯得成熟的、細得隻如蚊子哼的、從容自信得像配音演員的,種種聲音,無一不在我的揣摩之內。我並且還武斷地根據聲音設想電話那頭的男生:他是誰,什麼模樣,人品如何,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思緒萬千。

不過,當然還是不問,我尊重她所有的權利。

我隻是在心裏慢慢生長出一個願望,一個父親的最大的願望。我明白總有一天,她會戀愛,結婚,成家,生子。她將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我的願望是:那個男生,一定要是個善良的人,他一定要善待我的女兒,其他不論。

爸爸媽媽認為愛情是一種歸宿,你需要它,所以去經曆它。但是我覺得想從愛情裏麵得到什麼,是極不明智的,它必定成倍向你索取。不如一開始就相信,愛情就是它本身,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你經曆它,是為了完成生命的一部分。(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