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煙繚繞(1 / 1)

我抽煙的曆史已很久遠。像別人一樣也企圖戒過,當然失敗了。我相信,一個頭腦正常的人,一個切身遭受香煙荼毒的人,卻偏生要眷戀這種明知有害無益的東西,一定有點緣由。

第一次抽煙,是“文革”剛剛開始,我也剛進初中。不過是初中,同學相互卻有了咬牙切齒的鬥爭。那天我從班上的批鬥會出來,內心是戰戰兢兢的。我怎麼也想不到,一晚之間,同學就會反目成仇。一些出身好的同學集體指著另一個同學痛罵黑五類狗崽子,他們在教室裏鼓動著,拍打著課桌椅,胡亂地喊口號,聲嘶力竭,並且拳腳相交,仿佛從來真的就有深仇大恨。其實,批鬥會的起因僅僅因為那同學的父親解放前參加過三青團。那同學平日與我玩得好,當時被迫跪在地上,任人欺辱,模樣真是可憐。但我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更不敢尋他說句安慰的話。我被那個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怖鎮住了,惟一的反應是到校門外的商店買了一盒煙。記得是紅桔牌的,一角三分錢。

那年我十三歲。

我點燃了平生的第一根香煙,很苦,很辣。我像老人一樣吭吭地咳著,煙霧彌漫了我的眼睛,淚水差不多都要掉下來了。

以後每念及這事,我總會想,要是沒有“文革”,中國的煙民一定少得多。

一抽就上癮,不可收拾。照理說,我在小小年紀抽煙,,父親一定是不允許的,更何況他是那樣嚴謹的一個人。他當然不抽煙,郵票一定貼在右上角,任何情況下過馬路一定走橫道線,他喝了一輩子白開水連茶都不喝,但他容忍了我當著他的麵吞雲吐霧。也勸過我幾次,“你能不能戒掉呢?抽煙對身體不好。”他的口氣是試探的,完全是商量。但我想都不想就告訴他,“戒是戒不掉的。”我的回答非常決絕,不容置疑。以後他就不再提起了。回想起來,父親當時的神情極為暗淡。在他看來,我的抽煙,與他在那個時期始終挨整有關,他覺得他的知識分子的身份連累了我,害得我心情不好,他因為我抽煙而責備他自己。他從沒有責備過我。

到晚年,父親身體很差,時常進出醫院。我長時間守在他身邊,我覺得離不開他,他也覺得離不開我。在他很虛弱的時候,我們幾乎不需要講話,他的一個微小的動作,一個表情,我就知道他需要什麼。有好多個夜晚,我伏在病床邊上,看輸液管裏的藥水一滴滴往下掉,看窗外的天一點點亮起來。我擔心自己睡著,用根繩子係住他的姆指,另一頭攢在自己手裏,要是他有事想叫我,扯一下繩子就行了。但他很少扯那根繩子,他想要我多睡一下。每天晚上,有若幹次,我會鬆開繩子,躡手躡腳走出病房,抽煙。

也許那時他其實是醒著的吧,這點我不清楚。我深更半夜在湖南醫學院附屬二醫院病房的走道上抽過無數的香煙。

有回他甚至好奇地問:“你抽的是什麼牌子的煙?”我告訴他我抽的什麼牌子,多少錢一盒,還告訴他一些有關抽煙的常識。他聽了說:“你要抽好些的。”

父親離開我已經十二年了。每逢忌日,我都到父母墳上去,放一束樸素的鮮花,點一根煙,在香煙繚繞中,靜靜地和他們呆一陣,想一些什麼。

我爺爺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溫文爾雅,心裏時刻先想到他人。從我生下來到爺爺去世,他都是病得沒有下過床,連說話都很費力。我那時太小,沒有跟他說過很多話。但是小時侯,我最喜歡的就是爺爺。

在那個不可思議的年代,爺爺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受到過什麼樣的折磨,我完全不知道,更加不理解。隻是時常無端覺得傷心,甚至怨恨。爺爺的墳,爸爸隻帶我去過兩次,一次是考上重點初中,一次是考上重點大學。重點高中我沒有考起,他就沒帶我去。所以香煙點燃的情景,我見過兩次。那神秘舞動的藍色煙霧仿佛是一種媒介,爸爸望著它出神,好像能從中看到過去的事。

這一篇《香煙繚繞》和另一篇《磨墨》,都是寫爺爺的,我看了,哭了。爸爸隻要是寫爺爺的文章,就寫得特別好,我看了就要哭。

(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