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趙新強突然來了。我們是老同學,不見麵已經好多年。他跟我小學同學,中學又同學,插隊也離得不遠,當年來往很多,意氣相投,像舊小說裏講的常同盆淨臉,抵足而眠。那時候,趙新強是我們那一帶知青的角色。
角色這個詞在長沙話裏麵,指的就是英雄好漢,或者也可以說是幫派勢力的頭目,總之不是常人。不過那個年月當角色通常倒也簡單,主要是要有力氣,不怕死,當然人不能太蠢。有了這幾條,再做幾樁驚動四方的業績,一個角色就立起來了。我們下鄉的地方,散布了幾千的知青,情況自然複雜,知青之間的矛盾,知青與當地人之間的糾紛,凡此種種都需要人出麵來解決,或領軍大打一架,或談判調停,都用得上角色。
比如,我那個生產隊的李同學跟另一個隊的劉同學打了架--打架的原因不重要,都是十幾歲的人,沒有父母管束,一點很小的事也許就能打將起來。李同學打不過劉同學,吃了虧,便覺得這回是一定要搬個角色來才行了,於是就請來了趙哥--是的,那時候大家都尊稱他做趙哥。趙哥一搖一擺地來了,他的衣服終年敞開著,胸脯上展覽樣的堆砌了嚇人的肌肉。趙哥的臉相本來端正,但兩條眉毛特別,跟兩把劍樣的斜掛著,既黑又濃,結果透出殺氣來。然而趙哥並不胡來,輕言細語問清了原委,認為確實是劉同學沒有道理,就對劉同學說,你看如何辦呢?其時劉同學早已麵色如土,戰戰兢兢但口氣倒也很硬地說,趙哥一句話,趙哥講如何辦就如何辦。趙哥就指了李同學說:打!紮實打他幾拳!這李同學便毫不膽怯,衝上去一頓亂拳。劉同學不敢回手,隻是抱了頭,眼淚水嘩嘩地流。打完了,趙哥又警告幾句,意思是這事就擺平了,誰也不要再搞,再搞的話他趙哥就會親自動手了--一般,趙哥是無須動手的。
趙哥那些年在鄉下處理過很多諸如此類的麻煩,走到哪裏都有飯吃。他的威信一半建立在武功上。例如有次他竟把禾場上的石滾子抱了起來,威震四方。那種石滾子非常重,一頭大一頭小,平常都是牛拖著才能跑,有力氣的人可以略略將小的一頭抬離地麵,但那回石滾子在他肚子上停留了足有半分鍾之久,其時他雙目圓睜,全身筋肉突暴,狂吼不已,人仿佛要炸裂開來--手一鬆,石滾子在地上通地砸出很大一個坑。圍觀的群眾麵麵相覷,連大氣都不敢出。這事情末後傳播開來,變成趙哥把石滾子舉到了頭頂,跟項羽似的力能舉鼎。甚至有人老遠地專程跑來看禾場上那個具有紀念意義的坑。那時一個人若有了英雄豪傑的名聲,就足夠他瀟灑走四方,正如今日的歌星被年幼無知的歌迷捧著一樣。
趙哥的威信還有一半靠的是義氣。他因為打架被抓過幾次,每次都是一個人擔硬肩,不肯告發別人。那個時代,我們崇尚為朋友兩肋插刀,生怕別人認為自己不義氣。以後想起來,很有一點古代的綠林意味,極浪漫主義的。
現在,趙哥坐在我麵前已完全不似當年。他個子仍然很大,但顯出虛胖,動作遲緩,說話也拖泥帶水地不幹脆了。尤其當年那對奪目的眉毛,變得稀疏了,馴服地有氣無力地垂著,一副老實相。頂羽是一直英雄到了最後,要死了,還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遞給舊日朋友,好讓他拿去領賞,真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趙新強身上的好漢氣概卻被日常生活一點一點地折損掉了。他甚至都沒有能回長沙,就在下鄉的那個縣裏招了工,廠子目前情況不好,老婆孩子生活非常困難。他想到省城來打工,一個月三四百塊錢就行。
趙新強歎著氣說:如今像我這號人是沒有一點角色當了。
他好像很遺憾樣的。他的意思其實是說時代完全不同了。是啊,如今的角色是什麼角色?
如今的角色我們不難在豪華酒店的前麵碰到,那些從寶馬車上探下一雙賊亮皮鞋來的,大多神情冷漠,文質彬彬,戴金絲眼鏡,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但說不定有碩士甚至博士的頭銜,曉得本地以及香港的股市和期貨的行情,精於計算,用手提電腦呼風喚雨,眨眼就賺得到大筆的錢。他們是如今的角色。
如今的角色沒有半點浪漫可言。
他們和趙新強根本不同。趙新強代表了一個已然逝去的無法無天的時代,他們卻昭示著講究遊戲規則的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從個人感情說,我無疑更喜歡趙新強這樣的角色,這樣的角色透著男人的磊落和豪氣,雖然我也明白,隻有更加嚴格的規則更加精確的計算我們才可能跟上這個無情的飛速前進的世界。
趙新強到長沙找工作已經好些天了,他很苦惱,因為別人一開口就問他是什麼學曆,問得他啞口無言。趙新強不但沒有學曆,連體力也不多了。
和趙新強比起來,我爸爸的運氣好一點。他年青時居然還有這樣勇猛有勁的朋友,真是浪漫的事。爸爸現在的朋友多數都是些所謂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唾沫星子淹得死人,是些光說不的家夥。趙新強這樣的人顯得有味些。(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