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和一個湖(1 / 1)

我要講的這個人叫郭曉鳴。

我要講的這個湖是貝加爾湖。

貝加爾湖在西伯利亞。

關於貝加爾湖,一般中國人除開從地理書上稍有了解之外,主要的,恐怕還是從俄羅斯文學作品中獲得的感受。人們從那些翻譯過來的書本裏,看到了它湛藍的湖水,聽到了凜洌的寒風在它冰封的湖麵上咆哮,聞到了湖岸上白樺林深處的氣息,與來自守林人溫暖的小木屋裏的炊煙的味道。是的,那裏並不是渺無人煙,在那個遙遠荒涼的地方,停留過許多為俄羅斯人民和中國人民所景仰的人物。曆代沙皇都把那裏作為流放政治犯的理想場所,十二月黨人,共產黨人,不計其數的英雄好漢在那裏經曆過漫長的苦難,革命的理想,是他們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原由。

他們的理想的旗幟,都曾在車爾尼雪夫斯基,普西金,托爾斯泰,高爾基,奧斯特洛夫斯基等這些偉大作家的作品中飄揚。而關於貝加爾湖的歌聲,則像來自這個湖上的風一樣,長久地在俄羅斯和俄羅斯以外的四麵八方流傳。

這麼一來,我在新世紀剛剛開始的一天晚上,聽到關於貝加爾湖的歌聲,應該說是不會怎麼意外的。但我確實又不能不感到些許的驚訝了。歌名是《在貝加爾湖草原》,唱歌的,就是我的朋友郭曉鳴。當時人多,熱鬧而又快活,年輕人唱劉德華,唱王菲,郭曉7鳴唱貝加爾湖。像深沉的湖水那樣,郭曉鳴的歌聲,使包括年輕人在內的所有人,一下子嚴肅起來。於是,我感到了驚訝:“貝加爾湖荒涼的草原,群山裏埋藏著黃金……”我分明看見,唱著貝加爾湖的郭曉鳴,眼睛漸漸紅了,淚水在閃閃發亮。郭十幾歲下放江永,命運坎坷,苦不堪言,以後在生意場中搏殺多年,現在是名震一方的商人。以這樣的經曆和身份,唱貝加爾湖,而且動情,而且熱淚盈眶,我應該感到驚訝嗎?

就我所知道的,曆經艱苦的人過後最容易玩世不恭,而商人,鮮有不與欺詐為伍,生意是不難把任何一顆本來細膩善良的心變得粗糲險惡的。但郭曉鳴為人誠信,他的急公好義,在認識他的人當中有口皆碑。現在,他在唱貝加爾湖,他以一米八的身高,以過五十的年紀,含著淚唱貝加爾湖,“……他獨自在憂愁地歌唱,歌唱著祖國的苦難……”他的關於貝加爾湖的歌聲使每個人嚐到了如今難得的感動。

我了解他,以及他們這一代人。他們的命運和我們民族的命運是那麼緊密地連在一起,始終如一地洋溢著理想主義的光輝。不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而俄羅斯文學藝術的乳汁則哺育了好幾代的中國人,包括像郭曉鳴這樣的人。他們是讀《怎麼辦》、讀《致西伯利亞的囚徒》、讀《複活》、讀《我的大學》、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唱著俄羅斯民歌長大並且成熟起來的一代人。這一代人,成為了當今社會的中堅力量。

這使我有理由相信,俄羅斯文學藝術的影響,實在是我們這個共和國的幸運。

《漢書》蘇武傳記錄了蘇武的事跡。他出使匈奴被扣,單於逼降,許以榮華富貴,蘇拒不從。又囚禁於大窖,斷絕飲食,蘇把雨雪同氈毛一同吞下去,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就是說,把蘇武流放到了一個叫北海的無人的地方,要他放牧公羊,公羊生小羊,才能回。他在那裏堅持了整整十八年。從此,蘇武牧羊的故事在中國;

老百姓中間千古流傳,因為它代表了一個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

蘇武所在的北海,就是貝加爾湖。

貝加爾湖深1620米。

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湖。

在我看來,郭伯伯簡直有點狂熱。他開知青酒樓,組織知青藝術團,時刻請知青吃飯,和他們一道排練節目,上山下鄉去演出。節目的內容想必也就是唱唱我的草原、貝加爾湖,隻不過是許多人一起。爸爸有事要找他,他在電話那頭很有勁地講,沒時間沒時間,團裏彩排。我聽見了於是笑,講,郭伯伯是個傻人。其實,不是的。

我的家族,在文革時候被整得很慘。爸爸和郭曉鳴一樣,十幾歲下放。書香門第的文弱少年,拖了一箱子的高爾基、托爾斯泰,乘一條破船來到鄉下。不曉得當時他們怎樣,我想像起來,橫豎要先是莫名其妙,再就是絕望的。而青春的熱情又不肯立即失去,甚至因為壓抑反倒滋長起來。爸爸講,下了工回去,腰板都已經累斷,但別人睡覺,我就看書,別人睡覺,我就練習拉小提琴。他說這話時,牙關咬緊,憤憤地。

所以我爸爸他現在,什麼困難都不怕。

然而,他又總是擔驚受怕,覺得這世界輕易便可能被顛覆一樣。這種病態,是曾經強烈的不安全感的後遺症。郭伯伯的狂熱,則是為了彌補曾經無法釋放的激情吧。(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