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是標準的長沙人。
長沙是個有些奇特的城市。比方,若是問起一個到過長沙的外地人,叫他談談對長沙的印象,他多半先是一楞,接著就要顯出沉思的樣子來。
他可能會覺得講不清,至少不知從何處開講。
因為長沙是個曆史悠久的充滿古老詩意的城市。那些烏青的被鞋底磨得溜光的麻石路麵,那些匍伏在幽深小巷牆角邊上的暗綠青苔,那些釘了一塊做工粗糙的牌子上頭隨隨便便寫著一千多少多少年的古樹,那些斑剝的時光久遠卻頑強散發著書卷味的石碑……總之,要證明長沙的古老與詩意,是很容易就有太多證據的。
長沙有條巷子叫賜閑湖。
還有個地方叫水月林。
然而長沙實在又新潮得厲害。往街邊上一站,不必說女人的時尚,假如耐下心來數一數諸如休閑中心、桑拿浴池、練舞台演歌廳夜總會的士高之類酒綠燈紅的處所,必定會得到一個很大的數目字。像俗話說的,不數不知道,一數嚇一跳。給人印象,仿佛全體長沙人一天到晚都在拚了命地玩樂,跟拉斯維加斯似的。
長沙因此奇特,幾乎矛盾,幾乎難以言說。
幾乎就像了何立偉,以及他的小說。
在那本叫《小城無故事》的小說集裏,時時處處都能看到古老城牆的影子,聞到從陰暗的木板房裏透出來的潮濕的氣味,聽到從低矮的圍牆後麵隱約傳出的哪一首七律的吟詠,或者有女人在嗯嗯嗯哄孩子……關注和表現這些的,自然是一個略顯舊式文人的眼光,一個滿懷憂鬱的詩人的眼光,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何立偉的眼光。
然而變化就接踵而來了。在中篇小說《雪落在誰的傷口上》,不僅描寫的對象變成了航空港,酒巴與白蘭地,名貴的法國時裝,女人一絲不掛的身體,背叛,性以及快如閃電的謀殺。重要的是,不再有那種悠然如二胡在娓娓抒情的節奏,取而代之的是跳躍與匕首般的鋒利,不是一條而是同時有若幹條線索在交織並進,沒有主要人物或者說所有的角色都是主要人物,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自然,結局具備了多種的可能性。這樣的小說無論從內容到形式都極現代,是現代作家何立偉新一種的小說寫法。
這樣的小說與那個適宜在竹床上樹蔭下邊品茗邊細細讀來的小說,似乎無從比較。正如同何立偉身上許多令人費解的東西一樣。
他顯然是個天生的詩人。時常,跟人說著說著話,目光就遊移起來,終於看住空中的不知什麼東西,看,而且盯,思想好一陣,再就像從夢裏醒來,若無其事繼續接著起先的話題往下講。他喜歡和習慣注意許多不為絕大多數人注意的東西。咀嚼它們,消化它們,讓它們成為文字和線條的營養。
他會為青瓦屋頂上幾棵索索發抖的草感慨不已。
然而,何立偉實在又是現世的。你看看他的上衣同皮鞋的品牌,看看他胳支窩裏像老板夾皮包一樣夾著的筆記本電腦,連帶他那個已經開始泛光的禿頂,一律都是在最時尚的雜誌上掛了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