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晚上,新年的鍾聲剛剛響過,林音給我來電話:
“新年好。”她的話被全城震天的鞭炮聲壓製,聽上去遙遠而弱小。
“好,好,新年好!”我說。
“祝你全家幸福。”她說。
“好,好……”接下來,我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也祝她全家幸福?或是祝她事業發達?都不合適。我有些難堪,人家在這種時候掛電話來,說明她是把我當朋友的,無論如何也應該有所表示。忽然間記起她的孩子,趕緊就說:“喂,你兒子米米呢?讓我跟你的米米說說話。”
電話裏是很長一片空白,隻聽見四處鞭炮聲仿佛更加熱鬧喜慶。
“過年,米米歸他。”後來林音這樣說。
好象她還說了再見。一我就很有些責備自己的粗心了。其實她以前說起過,離婚協議上有一條:凡節假日,小孩由男方負責照管。這個男方,就是林音的前夫。
如此說來,在這個萬民歡慶合家團聚的時刻,林音竟是孤單一人。
她的電話,實在也就更不同於一般的問好。有些的時候,人,是很想跟人說說話的。i
我和林音是小學同學。那時候懵懂,印象最深的隻一樁事,i她居然當全班同學的麵,抽了“橡皮”一個嘴巴。具體緣由說不清了,總之是橡皮欺負了她,其實橡皮誰都欺負,連男同學都沒有不怕他的,他習慣別人怕他,所以,挨了一嘴巴的橡皮一時很不習慣,跟個傻瓜似的半天竟醒不過神來,讓全體同學很開心很解恨地大笑了一回。很多年以後,我提起這事,林音說:“我這個人,就是要強。”
我們這一代人,運氣不好。初中畢業,林音十五六歲就下農村,一去七年,回城後好不容易進了一家商店。她發狠自學,拿了一個大專一個本科兩個文憑,但還是當營業員,因為領導說,一個小店子,用不了什麼大專本科的。
沒有誰考慮過她付出的代價,她埋在書裏的時候,其實是在用二十幾歲的青春去償還那個時代欠下來的賬。
林音就辭職了。
“我說過,我這個人,就是要強。”她告訴我。、當時林音正好三十歲。我有個熟人,年紀相當,條件不錯,跟他說起林音,他很感興趣的樣子,問:“長得怎麼樣?”我說:“電視劇紅樓夢裏麵的王熙鳳,就是她!”
我一點也沒有誇張,完全是客觀的介紹,尤其那對丹鳳眼,不打一點折扣。我於是做了一次媒。過一段,林音來了,說:“你那個熟人,好是蠻好,但我就是沒有激情。”
我覺得她簡直糊塗,過三十的女人,還不老老實實成家過日子,還要追求什麼激情,危險得很。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解釋說:“我是想對他好的,我就是沒有辦法,我確實對他一點激情也沒有。”
說來說去她要的還是激情。以後好象又有人給她介紹過好幾位的先生,但都不能成器,我想那無疑也是因為“激情”的緣故吧。如今的歲月,林音想往的那種激情,在哪裏呢?’但突然,聽說林音結婚了。又突然,聽說林音離婚了,她並且當了母親。
再碰到她,才知道個中原委。林音本是住在父母一起的,謄;一4先是大弟弟成家,然後小弟弟也娶了妻,都住在一起,林音覺得自己成了礙手礙腳的人,多餘的人。她必須趕快找個有房子的男人趕快結婚。這一不以激情為先決條件的婚姻結果很快以失敗告終。想來也是當然。她說:“你不曉得,一個女人,有幾多的難。”
而且,她的工作,仿佛永遠也得不到固定。掛電話來報喜,說是招聘進了廣告公司,工作待遇都不錯。那就好好幹吧。過一陣,說:“辭了,老板要我做假賬,我怎麼能做假賬呢!”於是就辭了。又說辭了還好些,因為新近進了一家合資企業,薪水翻了一翻。但好景不長,又聽她說:“那個老總,天天晚上要我陪他坐夜總會,我是那樣的人麼!”
“你是要強的人。”我說。
“就是!”
她用極自豪的口氣肯定了自己。所以,直到今天,林音仍舊活得不容易;所以一在林音麵前,我總感到慚愧,我覺得她比我勇敢,比我見過的大多數男人,都要勇敢。
林音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這樣的女人,現在好像並不難見到。
那就好。
很明顯,爸爸是喜歡林音的。他喜歡要強的人。
我媽媽是了不起的一個女人。她沒什麼文化,小學都沒有念完。但她明白事理,會動腦筋,並且,凡事必要做好。爸爸有一次對我講,你媽媽要是多讀幾年書,會要做一番大事業出來。媽媽現在已經很不錯了,大小是個領導,每當說起她的工作,她就總要特別放大了音量說,真的不容易!
我不爭氣,遠不及爸爸媽媽能幹。隻是要強這一點,繼承了酴下來(宋可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