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前(1 / 1)

我去牢裏看望一個老同學。“牢”是老百姓的說法,官方稱監獄。同學叫張誌良,跟有名的張學良隻一字之差,誌良這個名字的意思蠻好的,本來他確實一切都好端端的,有工作妻兒,然而犯了法,關到牢裏去了。他利用職務之便,拿了不該拿的錢,禍闖大了。他要那些錢幹什麼呢?他什麼都不不缺,多一些錢少一些錢,我看不出對他有什麼關係。我想他多半是犯糊塗了。我對牢裏的情形缺乏了解,主要從電影電視裏知道一點,印象比較恐怖。尤其古代,如果龍顏大怒,皇帝的脾氣就成了法,點個手指頭別人就得掉腦袋,至少也要成個階下囚。囚這個字很形象,一個“人”被“口”起來了,四麵牆壁走途無路的樣子,當然可怕。不過我這同學所在的牢裏,情形比我設想的要好,看上去幹淨。我們在一間幹淨得簡陋的房子裏見了麵。

他好像胖了些,身坯很大很安靜地坐在我的麵前。

他臉上慢慢浮起一絲奇怪的笑容。

以前他不是這樣笑的。以前他笑起來聲震屋宇,跟打雷一樣。

我問他好不好。他說還好。我告訴他,他的妻子和小名叫鐵砣的兒子也好。他就再次抿著嘴無聲地奇怪地笑笑。說:以前……

他i起我們當知青時,坐火車經常打溜票,有回被巡警抓到餐車問話,問來問去結果那警察是我們一個知青同學的表哥,於是不再提車票的事,反而還給我們吃了一碗不要錢的肉絲麵。我們都還記得那碗冒著熱氣的肉絲麵的樣子,和它的隻有餐車上才{有的特別的味道。

我說那時候不懂事,膽子大。

他說是的,以前……

他又講到小學時候,有次我們到烈士公園抓知了,人爬到樹上,放在地上的鞋子卻被公園管理員提走了。他說我們像兩個可憐蟲樣的跟在那管理員屁股後頭,喊他做叔叔,喊一陣再改口喊他做伯伯,請他把鞋子還給我們。他說,你特別著急,急得要死,怕打赤腳回家會挨罵,叔叔伯伯喊得格外親熱,“你那次穿的是球鞋,回力牌的,白顏色的。”

是嗎?有這回事嗎?我一邊聽他講,一邊在心裏回憶,卻是連一點影子都找不到,但他甚至記得我當時穿的什麼牌子什麼顏色的鞋子。這是多少年的事情啊,我感到了一點詫異。

我告訴他,我們所在的城市這幾年變化很大,黃興路變得有原先兩個那麼寬了,寬,但反倒還不準走汽車,改成了步行街,全部都是商鋪,有好多還是世界級的品牌店,總之洋氣得不得了。他問,以前那家龜羊狗肉店還在不?

是啊是啊,我想起來了,以前黃興路好像是有家那樣的店的,像那樣的專門店整個城市大概也隻有一家,印象中很小,不起眼。我弄不清現在還有不有,這些年來我從沒想到過那家店。我對那家普通的店子毫不在意。但他說,那店裏的烏龜肉做得好,別的地方沒有,湯特別清,“每次吃完了碗底下總會剩幾粒胡椒,是黑胡椒。”

他說到黑胡椒的時候,頭是微微抬起來的,眼睛望著寫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的牆壁,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出去一樣。

我帶著詫異聽他講了許多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所有事情,包括細枝末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表現了驚人的記憶力。我隻能猜想,一個人,一旦關到了牢裏,回憶大概就會成為他惟一的最重要的功課。我這麼樣想著,聽著他的似乎平靜的敘述,感到了一種讓我難過的東西。

後來,他必須走了,我們站起來,握握手,他又是那樣奇怪地笑笑。他的背影隨著“哐當”一聲大響消失在一扇鐵門後麵。這讓我想起某個電影裏麵類似的情景,幾乎不大真實。

真實的是,他還得在牢裏呆上一些年頭,他的驚人的記憶力,我想,大概會一直地好下去吧。

這個張誌良應該關起來。壞人做了壞事,就得受到懲罰。爸爸可能自己沒有察覺,他的文章裏麵流露了一種同情,亂同情是不對的。(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