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趙小六(1 / 1)

趙小六跟我小學同學。有許多同學我已經忘記了,但記得趙小六。因為她的名字好記一一店小二,張老三,趙小六,都好記。

再說,她的情況有點特殊。

一是趙小六不肯好好讀書。她好象是專門到學校裏來玩的。上課坐不穩,扭來扭去不停,老師罵她是“陀螺屁股”。每天抄別人的作業。我記得,她就拿我的本子抄過好多回。點名叫她發言,她總是笑咪咪地站起來,笑咪咪地望望同學和老師,然後笑咪咪地說:“我又不曉得!”她這麼說著很流利很坦然。成績當然永遠極差。

這樣,趙小六經常挨批評。

二是趙小六熱愛勞動。每周一次的大掃除,同學們都怨聲載道,唯獨趙小六起勁。高高地爬到窗戶上,示範先用幹抹布後用濕抹布擦玻璃;或者卷起袖子,伸手到陰溝裏,一捧一捧地掏。

勞動使她更加笑咪咪地跟過節一樣快活。並且,在那種時候,她就顯出十分的聰慧來,分工組織,把一班同學指揮得服服貼貼。這樣,趙小六經常得表揚。

三是趙小六不但經常挨批評、得表揚還經常挨打,原因不是成績不好。她爸爸是搬運師傅,比較蠻,一把捉過她去,夾到胳膊底下,抓到什麼是什麼,往她屁股上抽。趙小六就尖銳地叫起來,嘹亮得遠近同學都能聽到。那個做爸爸的還罵:“看你懶!懶!懶骨頭……”竟然是嫌她懶,這簡直使人驚詫。我時常看到她在井邊上扯水洗衣洗菜,在糧店裏排隊買紅薯買米打計劃油。她爸爸還要她怎麼樣呢?那時候,我覺得趙小六很可憐,覺得她爸爸很壞。

小學畢業讀中學,趙小六卻留在家裏,她爸爸不要她讀了。開始還看見她糊火柴盒子,堆得像坐山,後來不知她去了哪裏。直到不久前,那天我無意間看見了趙小六,原來她開了家縫紉店,很小的招牌上寫著“各式時裝,代客剪裁”。我走進去,趙小六的臉就在案板後麵笑咪咪地迎過來,她並沒有認出我,因為她對別的顧客同樣也笑咪咪的。我還瞥見屋裏有兩個做作業的小孩子,一個老人。依稀認得出正是她的爸爸,頭發花白,很慈祥的樣子,全沒有當年的凶惡。生意好,趙小六忙,我就不多話,退出來。趙小六說:“好走啊!”笑咪咪的。她的笑給我很深的印象,質樸而單純,像一張幹幹淨淨的透明的水彩畫。她應該四十多歲了,這些年她是怎麼過的呢?怎麼還能跟細妹子時候一樣地笑呢?同學中間有人已經做了大官了,但沒有誰能像她那樣子笑。我相信趙小六一定活得很好,覺得她的爸爸當年實在很有遠見。我試著想一下,讓趙小六戴副眼鏡抱本磚頭樣厚的書:要麼,一張報一杯茶儼然坐到辦公桌前麵。不,不合適,各人有各人的位置,趙小六不會也用不著裝腔作勢,她用笑容溫暖別人,靠勞動養活子女孝敬父親,趙小六就是趙小六。

不曉得趙小六會看到這篇文章不?還記得我這個老同學不?

聽說,人多做點事,心情也會愉快。趙小六很勤快,從早到晚,從小到大,忙不停,所以總是笑咪咪的。我好羨慕她。我是懶慣了的,偶爾有了靈感要搞個什麼名堂出來,便多半是虎頭蛇尾地半途而廢了。

但是至今也沒有搞出點名堂來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根本不曉得該幹什麼。我自然不願意與那些普普通通的職業有任何瓜葛,但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除此以外的超常能力。時間最後都被浪費在無用的徘徊和隨後的痛苦裏了。

我希望忙了大半輩子的趙小六,真的沒有什麼野心,是心甘情願地做著平凡的事。(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