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韋毅(1 / 1)

小學升到初中,是人生的一道坎。小學終究是個小字,雖然也號稱學生,但“小”,因此不必肩負多大的責任,父母、學校以至社會取的都是寬容的態度。中學生不同,跨進中學校門,仿佛一夜間日子便要嚴重許多,連自己也莫明所以地覺得應該有個正經樣子才好。總之,一個搖身一變的中學生,剛開始橫豎是誠惶誠恐,生怕力不能及的。

這是正常情況。若特殊些,比方加上點人生的不幸變故,則這個可憐的嶄新的中學生,要感到痛苦不堪,是簡直一定的。例如我。

我當初報考的是長沙市一中。考一中是因為大家都認為一中最好。我當然要最好的,完全沒有想過會讀除一中外的任何學校。記得是考語數兩門。語文,考後不久有出版社編了書,叫《少年範文選》,我的考場作文就收在裏頭。數學考試後一中校門口貼得有標準答案,其時我父親一臉驚慌站在那張大字報樣的白紙黑字下麵,見我出來,一迭聲地問:“怎麼樣?怎麼樣?”我側目瞟一眼,故意輕描淡寫卻又聲氣很高地說:“一百二十分,滿分!”

但未了我進的卻是二十五中。而且根本不在市內,在遠離城市幾十裏的鄉下,一個叫高塘嶺的地方。這是一個懲罰。因為從那年起,要貫徹階級路線了。就是說,雖然參加考試的是我,但不算,要算父母,還要算爹爹。雖然我連爹爹是什麼樣子都不曾見過,但組織上還是不厭其煩考古似的把他搞了個一清二楚,結論是:官僚地主。怎麼能讓這種人的後代進最好的學校呢?我覺得這實在有理,於是自寬自解,暗想,反正我是考取了,隻是我的爹爹沒有考取。且由此曉得,從此以後隻能低人一等了。

我是懷著自認有罪的心情進中學的。當然立刻變得膽小如鼠,凡事懦弱,見了新同學新老師,是連話也不大敢講的,內心一片灰暗。小小年紀,也學會了失眠,常認定寢室窗外烏黑的天空是永遠也不會亮起來了。也還有幾個境遇相當的同學,自然走得近些,大概是惺惺相惜的意思吧。其中有個叫韋毅的,生得高大,膚色白晰,麵如朗月,他跟我講話,是需要稍稍弓下點腰來的。韋毅讀了一段,時間不長,感覺好像還是開學不久的樣子.就回城治病去了。又隔一段,聽到消息,說是韋毅得了癌症,已經死了。開始我簡直不能相信,像韋毅那樣一個身強體健的人,應該是什麼病也打他不倒的。但隨即也就確認,懵懂當中,仿佛多少也體會到了人世的無常。替韋毅惋惜的同時,我忽然間意識到,真是的啊,無論如何,我還算幸運,我還是活的,我居然還是活的啊。

那年,我十二歲。

那年的同學,我已經想不起幾個了,韋毅卻始終不能忘記。我以後還碰到過許多比那更為艱難的時期,每每就會想起韋毅來,同時一再感受自己的幸運。

是的,有時候,一個人的死,可以教育其他的人,甚至鼓勵其他的人。

我後來考進了長沙市一中,自然跟爸爸當年的遺憾有關。不過,這學校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這幸運的一代,進到哪個中學,經曆其實都一樣,沒有不公正的裁判,沒有突然會死去的同學,都一樣。(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