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生(2 / 2)

春生的女人叫秀秀,的確是漂亮。一對眉毛斜斜地往上挑,眼珠子黑白分明,腮紅嘴小。挑起擔子來,水蛇腰扭來扭去,兩條長辮子晃得人眼睛發花。公社偶爾有穿藍卡其布中山裝的國家幹部下來,有事無事,總要尋到秀秀麵前扯七扯八,秀秀不卑不亢,應對自如。

這兩個人做夫妻,很不容易,連我們知青都覺得佩服,感動。

誰知這年夏天,公社文書記親自批字,一紙調令,要秀秀到公社食堂當飲事員,月工錢20塊。春生想不通,全公社這麼多人,獨獨少了秀秀去煮飯?但發話的是公社,是文書記,不敢不去的。田家壟離公社有二十裏路,每天斷黑,收了工,春生就往公社跑,天不亮又跑回來,他要天天晚上守在秀秀身邊。這樣子的跑了幾天,上麵當然不高興,就把春生派到黃蓋湖上打魚去了。

那年底,我終於辦好招工手續,準備離開田家壟。臨走前,想起應該給家裏帶點什麼,就下湖去找春生,打算搞點魚。黃蓋湖魚多。冬天,湖水仿佛退到了天的盡頭。在遠遠地方泛著粼粼閃閃的光,有一頁兩頁帆,看上去一動不動,極小,腳下幹涸的湖灘一坦平陽,頭頂上是很大一個天。我走出一身老汗,好不容易才在一處湖灣裏找到十來條魚船。問了問,有人指給我看,說那就是春生。

春生的樣子嚇我一跳,當時,他裹床魚網樣的爛棉絮,坐在船頭上打瞌睡。我連叫幾聲,又搖他幾下,他才緩緩睜開眼睛。這雙眼睛裏爬滿了血絲,這張臉上突如其來地長出了橫橫直直的皺紋,而且晦暗如土。幾個月沒看見春生,他一下就老了。我裝做什麼都不曉得,說明了來意。春生木木地,慢吞吞爬起來,到船艙裏撈魚。魚倒是好魚,鯉魚,鱖魚,活蹦亂跳。但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有些後悔,不該來找春生,我不想看見春生的這副樣子。我就看天,天很蒼茫,天上有群雁,它們要飛到很遠的南方去。它們飛得很高,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也飛得快,變成越來越小的一點,沒有了。

像春生這樣的人物我是完全不熟悉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苦難好像是遙遠的東西,隻能在電影電視小說裏看到,顯得好像並不真實。我們這代人有不有苦難?也許有的農村孩子還有吧,我們比較多的是苦悶,用我的同齡人中間流行的語言來說那就是鬱悶。例如讀爸爸寫的這篇《春生》,我感覺就比較鬱悶。我雖然沒有經曆過苦難,但還是曉得,鬱悶跟苦難,畢竟是兩回事。(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