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有個工藝美術廠。
是小廠,工場小,人也少,但這兩年搞得紅火。從廠門前過.常看到裏麵的人手腳不停,聽見他們吆喝喧天,聞到油漆、顏料、和不知道什麼東西發出的刺鼻的氣味。這個廠,專門做石膏製品。
主要有兩樣:一是彌勒佛。圓頭圓腦的、袒胸露腹的、笑眯眯的彌勒佛。做法很簡單,往模子裏注入石膏漿,待凝固了,拆開,就是一個彌勒佛。模子有大有小,彌勒佛也就有大有小。小者如拳,大者高可盈尺。往白底子的彌勒佛身上著色是比較精細的工作,稍微要點手藝。著紅色,黃色,金色,很鮮豔的色。鮮豔的彌勒佛一尊挨一尊坐在一起,一團和氣,跟開會似的。
也顯得喜氣。
二是,維納斯。工藝同前,如法泡製。然而更加方便,因為維納斯不需要塗顏色。誰見過花花綠綠的維納斯呢?
高的,矮的,一群一群雪白的維納斯,隨便,就製造出來了。
這麼多的彌勒佛、維納斯擠成一團,看上去不倫不類,讓人覺得古怪。
我曾經懷疑它們的銷路,結果看來我錯了。隔一段,總有汽車來,把滿滿一車的彌勒佛和維納斯拖到不知什麼地方的地方去了。有許多人願意買尊彌勒佛供在家裏,我覺得可以理解,彌勒佛同中國的老百姓有著長久密切的聯係。依我看,彌勒佛是其實很平民化的,隨和而世俗,他不難找到合適的安身立命之處。
彌勒佛由那幾個抽著煙,嚼著檳榔,說著粗話的人做出來.我覺得很相宜。
維納斯的情況不同。
我們這裏,有多少人真能欣賞這位羅馬神話中愛和美的女神呢?極有可能,她不過就是一個沒有穿衣的女人罷了一還少條平常女人都有的手臂。她將倍嚐孤獨,深感不幸,怕是簡直一定吧。
我不喜歡這種批量的生產維納斯的方式,讓她淪落得比一個台燈,一個煙灰缸,或一個別的什麼東西更沒有價值,是幾乎愚蠢的行為。
我當然無法叫他們不這麼樣生產維納斯,廠子裏的人有老有少,他們要吃飯,這是最大的什麼也擋不住的道理。這種令人遺憾的成群結隊生產維納斯的方式看來還得繼續下去。
我對這個廠的廠長有些興趣。這個廠長是一望而知的,因為他不做事。我每次從廠門前過,都看見他無所事事的閑著。他大概三十多歲,雙眼微微下陷,鼻梁高挺,麵色漆黑,尤其是那頭獅子樣的披肩長發,給人深刻印象。他成天就是坐在那裏,坐著,沉思默想,一動也不動,看上去,他本人倒更像一尊雕塑。
我疑心,在未幹這樁營生之前,他多半是個藝術家,畫家,或者是雕塑家,曾經做過許多美麗的關於藝術的夢。他一定比我更懂得維納斯,他那麼樣呆呆地坐在許多維納斯和彌勒佛中間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
年輕人差不多都愛做藝術的夢,如願以償的最終沒有幾個。現在,我正學著所謂藝術的專業,也正在做著藝術的夢。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淪落到這篇文章裏寫的“藝術家”的地步呢?不一定,要看運氣,我比較相信運氣。不過,就算是到了那一步,靠出賣自己的手藝為生,腰杆子也可以很硬的。(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