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老師,你好(1 / 1)

小學六年,我在體校打了五年乒乓球。體校的王老師、楊老師還有李明光老師,都教過我。王、楊二位老師似乎牛高馬大,其他就沒有什麼印象了。幾十年來卻清清楚楚一直地記得李老師。李老師當我的教練大概有三年以上--況且,李老師是女老師。

李老師剪短發,圓臉極為白淨。她揮動球拍時,短發一甩一甩,很有勁。讓人想到當時毛主席一首詩裏的話:颯爽英姿。而她的圓臉上,則永遠停留了溫柔的笑容。有時她會笑出聲來,她的笑聲在空曠的體育館裏像鴿子一樣優美地盤旋。我覺得她笑起來特別好看。我喜歡看她笑。

李老師好多次教我正手攻球的手腕要領。翻腕,要注意翻腕,她說。同時捉住我的手腕,一翻,一翻。我感覺到她手心的濕潤.和溫度。有回暑假集訓,中午留在體校休息,李老師叫我們幾個同學到她房裏睡一下。她說睡一下好些。她住單人宿舍,有張書桌,和一張很窄的床。李老師睡床上,我們在棕紅色油漆的地板上躺下來。不曉得別的同學睡著了沒有,橫豎我是睡不著的。我努力閉上眼睛,卻分明還是能從眼睛縫裏看到李老師。她側著身子,安安靜靜睡在那裏。她睡在挨我很近的地方。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

那時,李老師大概也就二十來歲吧。

每次訓練,七八張球台都要用檔板隔起來,便於撿球。檔板和球台一樣,也是墨綠色。時常的,那墨綠色的檔板後麵,就會站一個年青的男人。同學都知道,他在等李老師。因為一下課.李老師總是跟他走了。到不知什麼地方的地方去了。同學還議論,那是李老師的男朋友。這個人神氣活現,梳分頭而且油光泛亮,他甚至還有一輛同樣油光泛亮的單車。他多半想要李老師坐在他的單車後麵。他不大理我們一總是盯著李老師看,他讓我無端地不快活。我也講不清為什麼不快活,反正就是不喜歡她的這個什麼男朋友。

早兩年,我參加一個職工乒乓球賽,意外地在賽場看見了李老師。我相信她也認出了我。這是畢業幾十年後第一次見到她。她好像一點也沒變老,依舊短發,圓臉,隻是比當年多一份端莊。在我看來,她永遠都將是二十來歲的樣子。其時我有點激動,剛想迎上去叫一聲,突然,不知怎麼搞的,我猛然競記起她那個男朋友,幾十年我從沒有記起過他,那一下卻冒出來了,我的臉於是根本不聽指揮,朝旁邊一轉,裝做與另一個人打招呼,急急地,幾乎逃似的走開了。

我無法解釋這種舉動,這麼無理,簡直荒唐。我隻能想,人世間的事,並不樣樣都能用道理來闡述。依我的意見,一個全部充滿道理的世界,肯定乏味得可怕。道理通常毫無美感,道理是學習來的。人卻還有許多與生俱來的東西,例如異彩紛呈的個性,例如複雜多變的心靈,例如微妙細致的情感。幸虧還有這些道理以外的事物,我們的日子於是才豐富而斑斕,趣味盎然。我熱愛趣味勝過一切道理。因此,我不必對李老師那個男朋友作多餘的說明,哪怕他後來真的成了李老師的丈夫。

不過,在此之後,隻要偶爾想起那個難堪的情景,我總會十分歉疚。這歉疚當然完全是對李老師的。所以我想借這次作文的機會,做些微的彌補,我要真心真意地對李老師說:李老師,你好。

原來爸爸小的時侯時候是這種人,不老老實實地睡午覺,眯起個眼睛去偷看李老師。原來爸爸長大以後是這種人,賭李老師那個什麼一百年前的單車男朋友的氣,不跟李老師打招呼。他根本不懂事,根本還很可愛。(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