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郎中(1 / 2)

我很小就曉得郎中這個詞的意思。

這個詞在我的家裏會被經常地提到,因為我的出生就跟一個姓劉的郎中有關。據我的大姑媽說,我媽媽懷我到大概三個月時,不小心閃了一下,人當即不好,送到醫院,醫生說孩子多半保不住了,大人倒還不要緊。一家人都覺得惋惜。然而大姑媽說,這種西醫院的話是不能全信的,應該找劉郎中看看。於是就叫來了劉郎中。他來了,問一問,看一看,把了一回脈,然後開方。

開完了說:把三副藥吃下去就好了。

又說:是男喜。

他這兩句話真是把全體親朋戚友說得又驚又喜。

果然靈驗。

就是說,要不是劉郎中,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什麼叫救人一命?這就是。因了這層特別的關係,因了我的大姑媽時常感恩戴德般地講到劉郎中的種種神妙事跡,我對他自然也就有格外的關心,對他和他的藥鋪十分熟悉。

他的藥鋪離我家所在的瓦屋街不遠,那地方叫炮隊坪。炮隊坪盡是些破爛棚屋,住的全部是做手藝賣勞力的窮苦人。總有好幾百戶吧,熱熱鬧鬧的,亂七八糟的,邋邋遢遢的。京廣鐵路從炮隊坪這幾百戶人家中間轟隆轟隆穿過去,有種不屑一顧橫衝直闖的味道。鐵路邊上,散得有幾家極小的店鋪。賣炒蠶豆,花生,米,針線,煤油,鹵得通紅的豬耳朵和豬尾巴,酒,等等。還有個自來水站,靠牆伸出一排水龍頭,嘩嘩地放著水,一分錢兩擔。再就是劉郎中的藥鋪。

我從小就喜歡到炮隊坪玩,時常地,站在自己覺得合適的地方,懷著一種說不清的幾乎有點親近的心情,仔細觀察劉郎中和他的藥鋪。

劉郎中的藥鋪是連塊招牌都沒有的,好像也不需要有,反正,一望而知,它不是別的,就是個藥鋪。他的藥鋪終日開門,裏麵的東西一目了然。那些插在門檻裏關鋪麵用的木板,一塊塊地碼靠在旁邊。櫃台很寬大,粗糙,是白木的。上頭擺著一把稱藥的很小的稱。一塊烏黑的光滑的石頭,壓在一疊裁成四方的黃紙上,紙是用來包藥的。一個黃銅的碾。三個白底藍花的胖肚瓷壇。一副硯台,一枝毛筆。櫃台裏麵,靠牆,擺著從上到下都是抽屜的藥櫃。也是白木的屜麵上,毛筆依次寫著:當歸、黃芪、銀花、首烏……屋梁上,大包小捆地吊著許多根根草草,那都是草藥。劉郎中是中藥郎中,也是草藥郎中。草藥便宜。

在那些吊在空中落滿灰塵的根根草草當中,還掛著一隻鳥籠。金絲細篾的鳥籠倒是擦得幹淨,一隻褐色的油光水滑的小鳥,常偏著頭,舉起一隻爪子來,很自愛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也文靜地唱幾聲。

每天,劉郎中就坐在他的鳥籠下麵,給人診脈,開方(他沒有正式的處方箋,、就寫在包藥用的黃紙上,一般半張紙就夠了),抓藥。如果我站到離藥鋪很近的地方,就可以聞到濃鬱的中草藥的氣味。看清那幾個瓷壇上畫著的樹枝、假山和一匹枯瘦的馬。以及銅碾,稱,鳥。看清劉郎中的泛亮的禿頂。說不出什麼道理,我覺得這裏有一種好像是古代的味道,就像我從哪本連環畫上看到過一樣。我有點喜歡這種味道。

我覺得劉郎中本人,也像一個古人。他的頭頂禿了,但四周的頭發不但還在,還密,而且拖得很長,掃帚似的。他的衣服也奇怪地長,接近膝蓋,腳上是圓口青布鞋。有時候,--大概在他高興的時候,劉郎中會提把竹劍,到鐵路邊上沒有人的地方,舞一陣。他一舞劍,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會跟去看,眼睛鼓得溜圓地看,屏聲斂氣地看。竹劍把空氣砍出咧咧地響,移得飛快的腳底下,卻一點聲音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