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郎中(2 / 2)

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劉郎中,更像一個古人。

大概我八歲的時候,有天早上起來,發現半邊臉腫起很高,紅,痛。大姑媽拿手摸了摸,說:衝耳風。然後把我領到炮隊坪劉郎中的藥鋪裏。大姑媽是極端信任劉郎中的。劉郎中也是拿手摸了摸,就尋出一些灰黑的粉末來,用水調了,就是他自己喝茶用的紫砂壺裏的茶水,塗到我的腮幫子上。塗完了,涼浸浸的。那段時間我正遵照父親的意思練毛筆字,見到麵前藥櫃的一格一格的抽屜上麵寫著的字,就指著說:柳體。

劉郎中笑了笑,問:你在練字?

我告訴他,我每天都寫一張柳公權玄秘塔。我這麼樣說.大約有幾分是想炫耀一下吧。劉郎中於是又說:也可以臨一臨顏真卿。

但我不曉得誰是顏真卿。

這麼說來,劉郎中總共跟我看過兩回病。其中一回我還在我媽媽的肚子裏。我與小學同學到炮隊坪玩,走到藥鋪那裏,總記得告訴同學說:他給我看過病。劉郎中當然不隻跟我看病,他主要看炮隊坪的病。那裏的人,大病,小病,都找他。炮隊坪的人一般不上醫院。劉郎中一定救治過很多的人吧。

文化革命,我讀初一,忽然有天,劉郎中的藥鋪門口來了一部解放牌汽車,跳一些人下來,很響亮地喊著口號,把劉郎中抓走了。這些人還對湧過來看熱鬧的炮隊坪的人說:劉郎中是個壞家夥,他是何鍵的私人醫生。

炮隊坪的人搞不清何鍵是何許人物;也不曉得,世界上,竟然還有私人醫生這種古怪的職業。劉郎中被抓走了,但藥鋪的門還四敞著,炮隊坪的人不放心,覺得這樣子不好,萬一丟了東西,等劉郎中回來--他們認為劉郎中當然是要回來的,到時肯怕會講不清。就有人把那些鋪板搬起來,一塊塊地插好。.

藥鋪關門了。

劉郎中一去就沒有了消息。

我後來還好幾次到過藥鋪,把臉貼到鋪板上,從縫隙間朝裏看,但黑乎乎地看不見什麼。不過,我聞到了混合著各式各樣中藥的、草藥的很複雜的氣味。我相信籠子裏的那隻鳥已經餓死了。

那些鋪板上都寫得有毛筆字,分別是:東壹、東貳、東叁……南壹、南貳、南叁……

那些字肯定是劉郎中自己寫的,一個個很大,很黑,很方正,跟柳體完全不同。我想,那多半就是顏真卿吧。

這個故事,有烏木的幽雅顏色,有中藥的幹燥香氣,有一個像古人的人,以及一個神秘但合乎邏輯的結局。拍成電影,絕對很美。

我這樣認為,爸爸竟然不高興起來。他說,你不曉得,有好恐怖。

我看阿城的《遍地風流》,覺得離奇魔幻簡直媲美博爾赫斯。他寫的時候,懷著的卻一定是現實的血淋淋的悲哀吧。

(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