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典是個好人(1 / 1)

李典是我的一個中篇小說《流水落花》裏主人公的名字。

他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

開始,在他少年時候,我是叫他李點的。寫著寫著,他長大成人了,我忽然覺得,李點的“點”可能會給人“輕”的印象,因為他的經曆實在太沉重了。我於是把“點”換成“典”,感覺上似乎才對一些。再又接著寫。文革,插隊,招工,結婚生子。總之,流水賬一樣記到現在,李典四十大幾了,將老未老之際,然後下崗。

他的遭遇同多數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幾乎完全一樣。

如此一來,《流水落花》當然就不是一部情節曲折結構新穎的小說。

它是平淡的,本份的,幾乎還有些守舊。

因為我無法使它和任何新潮的技巧與離奇的故事掛上鉤來。仿佛是,我唯有用這種最老實的態度和辦法,才能表達我的那份情感。是的,在這部小說裏,與其說我在努力塑造一個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的形像,不如說我更想釋放自己對那一代人的複雜的沉甸甸.的感情。他們對親人、朋友的愛,對弱者的同情,他們曆來十分看重而目下十分缺乏的誠信、自律與堅忍,他們的理想,以及絕望。我想要表達的其實是對他們的敬意。。。

當我驚訝地發現,現在一些中文係畢業的大學生讀過的經典作品,甚至遠不如我的很多下崗的朋友多時,我的那份敬意就更加深厚了。這是個非常奇怪的現象。我在插隊時,曾經就著油燈,躺在一個農民家閣樓上的一具棺材裏,讀過整整兩個冬天的外國名著。包括三卷本的《福爾賽世家》、《高老頭》、《複活》、《國家與革命》等等。那具棺材沒有上漆,木紋曲曲彎彎,散發著來自樹林和時間深處的氣味。這個至今記憶猶新的細節,讓我很自然地把李典安排到了那個閣樓上。我寫李典,差不多就是寫自己,寫這一代人共同的成長曆程。

我插隊的那個村子有幾十個知青,全體喜歡讀書。我們毫無指導毫不係統地,自發地,在一個反文化的時期讀了很多的書。並且討論,研究蘇聯問題、剛果問題和很多年以後忽然熱門起來的切格瓦拉,由此關心全世界的人民。並由此影響到我們今後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這看上去幾乎可笑,就如同李典用同樣可笑的方式通過一本《青少年生理衛生》完成自己的性教育一樣。

但我還是對李典和那一代人充滿了敬意。在我看來,他們大概是這個民族曾經最有抱負和熱情的一代人。因此,哪怕在窮愁潦倒的時候,李典心底最大的願望始終是想成為一名詩人。他的願望是美麗的,近乎浪漫,與後輩年青人普遍的功利和冷漠徹底不同。

當然,同那一代中的大多數人一樣,他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他迅速地不由自主地跌入社會底層。他的婚姻談不上幸福,他擁為自傲的鉗工技術變得微不足道,到現在,他的工作沒有了,甚至,連體力都沒有了。他的所有努力,結果都成為一種犧牲。他的犧牲,無不與這個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似乎是這個變化萬千的時代的需要。僅此一點,我就有足夠理由要表達對於他們的尊敬。

我覺得自己是從李典們中間偶然逃跑出來的一員。為此我有時會感到慚愧。因為我知道,自己並不比他們中的任何人更好。僅僅隻是因為我在70年代末僥幸踏進了大學課堂,借此搭上了新時代的這趟班車。而李典,卻隻能一步一步艱難地為最基本的溫飽而跋涉了。我的運氣比李典好,僅此而已。

若按流行的價值標準,李典顯然不是所謂成功人士,他隻能算個失敗者。他在經曆了許多困苦之後,最終一事無成。他可能會被當今社會指認為一個沒有本事的人。

但是,李典是個好人。

一個社會,有多少成功人士,其實無所謂。一個社會,有不有大批好人,能不能持續產生大批好人,則肯定是百倍緊要的。

爸爸總是講我們這一代幾多幸福,沒有一個急於擺脫的惡劣環境。但是,也沒有一個可以為之熱血沸騰的未來。我老是麻木和冷漠,覺得自己和身邊的人一模一樣,統統沒有故事。很多80年代出生的孩子,都對這個沒有災難和英雄的時代感到憤怒,憤怒得想吐。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悲哀,而感受又是無法互相交換的,所以無所謂不幸,結果,反正,自己最不幸。(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