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街是長沙的一條老街。每周一三五晚上,我肯定到那裏去。因為我的讀中學的女正在學畫,她喜歡畫畫,希望有天能考1上美術學院。她的老師,就是住在燕山街的。
傍晚大概六點二十分,我開車到學校門口接她。我們大概有二十分鍾的時間晚餐,然後趕到燕山街,七點她準時在老師家裏開始畫畫。畫石膏頭像,大衛、小衛、禿頂尖鼻子作沉思狀的伏爾泰。或者真人模特。男人、女人、老人。沒有小孩子。模特要幾個鍾頭一動不動,小孩子坐不住。做模特的都是進城打工的鄉下人,石膏樣的坐一晚,掙十五塊錢。女兒說,要鄉下人才好當模特,臉不但黑,還粗,還盡是皺,畫起來容易找感覺。她認為許多城裏人臉上,一點生活都沒有。
十點完成作業,老師講評。講評的時間沒有一定,有時十分鍾,有時一個鍾頭不止。這位老師非常敬業。如此一來,我在十點過十分再次到達燕山街時,很可能接不到女兒。時常要站著‘蹲著,遊著,百無聊賴地等得腰酸背痛。我必須親自來接,讓她這麼晚獨自回家那是不敢放心的。這麼樣的站著蹲著遊著,無意中就把這條街熟悉了,我看熟了這街上的好多店鋪和人。
燕山街的兩廂現在全是店鋪,每一寸土地都用來經商。百貨、時裝、美容、美發、日雜、電器、糕點、網吧、土菜、洗腳、按摩,五行八業,簡直就是一個社會。我發現經營這些店鋪的,幾乎都是外地進城的農民。城裏人不屑,也許不善,也許幹脆就是懶,於是專門當房東,坐收漁利,躲到不知哪裏去了。我在這裏聽到了常德的、邵陽的、婁底的、衡陽的、郴州的甚至東北的,四麵八方的鄉音。這些店鋪都不大,小本經營,需要勤奮。我好多次等到十一點以後才接到女兒,離開時一條街還亮堂堂的。女兒讀了一天的書,又畫了一晚的畫,很是憐惜自己,憤憤地抱怨說現在全中國就是中學生最倒黴,最累。我指著旁邊店鋪裏的人說,大家都很累。
在這條街上討生活的鄉下人大多年輕。他們由一個相對落後的地方進到城市。而我,在比這個年齡還小的時候下鄉當了知青。這兩種遷移不但走向正好相反,而且無疑有本質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我想應該在人的心裏。我那時感覺前途一片黑暗,而燕山街這些年輕人的心裏,想必膨脹了種種美好夢想。目前他們還在學習,在張望,在等待,在積累,還在現實和野心之間艱苦掙紮。有朝一日,從他們中間跳出幾個事業有成聲名大振的人物,我一點也不會奇怪。看得出,他們都很努力,努力勞動,努力賺錢,同時努力使自己和這條街,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城市所代表的一種更為文明的生活方式融洽起來。
他們在從頭到腳地改造自己。從微薄的收入裏擠出錢來,依據自己對時尚的一知半解,男孩子買牛仔褲、夾克衫,女孩子買短裙和更短的露出肚臍眼的上衣。他們當然不會到貴得離譜的名品專賣店去,他們就在燕山街的小鋪子消費,用這些廉價的可疑得連牌子都沒有的穿戴武裝自己,以接近城市的流行。他們並且講普通話。除開在老鄉之間,一般他們都講普通話,他們不清楚自己的普通話講得多麼糟糕,所以一律很大聲放肆地交流著,像仍舊隔著兩丘田似的。
我這麼樣的評說他們,完全沒有半點的輕視,恰好相反,我相信我在燕山街的所見所聞,都具有令人喜悅的性質,同他們的父母相比,幾乎有革命性的意義,是明顯的社會進步。在這個城市,他們不是一個兩個,一望而知,他們有很大的數量,代表著決心要通過苦幹過上城裏的小康日子的一代人。他們不隻有夢想,他們的目標明確而具體,行動堅韌而踏實。他們簡直形成了一種新的獨特的文化。
我在燕山街等著接我的女,同時看人。我常呆的地方有個公用電話,好幾回,碰到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子掛電話。她就在隔壁網吧當服務員,我隔著玻璃看過她掃地,送茶水,或者一溜煙跑出去為顧客買煙。我看著她飛快地插進磁卡,飛快地地按鍵,然後--她不講普通話了,她對著話筒用很濃重的常德口音大喊道:爸爸……
她那一聲喊給我很深印象,我能感覺到她很愛自己的爸爸。她可能和我的女差不多大。那一刻,我很想跟女兒說說這個遠離父母在網吧打工的女孩子。但我知道,再等一陣,我的女就會從老師家裏出來,她照例會脾氣很大地關上車門,照例吩咐我打開空調,照例抱怨可恨的教育製度……那樣一來,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他那一句“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實在虛偽!我以後要成了在網吧打工的女孩子,爸爸是絕對不同意的。所以我要發狠畫畫。我一發狠,就必定要抱怨可恨的教育製度,因為它實在可恨。我的難處,相對他們,難道渺小嗎?(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