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是玉芬進來,看到慧廠手裏倒拿著鉛筆,隻管去打日記本的封麵,一眼就射在上麵。慧廠也不等她問,將日記本子舉著,揚了一揚道:“你猜這裏麵記些什麼?”玉芬道:“分明是日記本子,你還要我猜什麼呢?”慧廠道:“你想想,若是這上麵還寫的是日記,我又何必說這句廢話呢?老實告訴你,我搶了大家一個先,和母親要了許多木器。”玉芬聽了這話,臉上立刻有些不好看,不免掉過臉來,向金太太看了一看。金太太道:“木器我是給了她一些,但是這也無所謂先後,我已經把家中的木器家具,全盤估計了一下,大家都可以分得一部分,你別聽了她的話著急。”玉芬被金太太一說,心中更是不高興,自己何曾著什麼急呢?便笑道:“你自然是公心的,可是我也沒說什麼呀?”金太太笑道:“你不願意嗎?反正也多不了,送人總是送得掉的。”梅麗道:“三哥是講究的人,三嫂又好個麵子,這些舊東西,當然是不要。”二姨太究竟是個忠厚心眼兒,恐怕玉芬下不了台,插嘴道:“木器家具,有什麼新舊?而且俗言道得好,富家必有舊物。一個人家製了滿堂新,那也不見得闊。三少奶奶這點事,還不知道嗎?家傳的東西,無論什麼,都是好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她這樣幾句不見經傳的典故,倒很合了玉芬的心思,笑著點頭道:“還是二姨媽說對了。就是母親不給我,我還要討一點東西做紀念哩。”金太太道:“什麼大事也完了,我留著這些木器又幹什麼?說了給你們,自然是給你們。你也找一張紙來,我把給你的東西告訴你,你自己去寫上。”玉芬向四周看看,看哪裏有現成的紙筆?因之站起身來。但是剛一站起來,又坐下去,微笑道:“也不忙在這一會子。”慧廠將日記本子和鉛筆,一齊遞給了她道:“你由後麵倒著頁數向前寫,寫完了,你撕下去就得了。”玉芬依然將日記本子遞回道:“好好兒的,又撕了一本日記簿做什麼?我可以找筆去。”她說著,就到隔壁屋子裏,將硯台筆墨和一疊白紙,一起搬了來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子邊椅上坐下。金太太冷眼一看,微撇著嘴,卻不做聲。玉芬一頭高興,起先還不理會,將墨在硯台裏磨著,抽出筆來蘸墨,依然還不聽到金太太開口。這要向下寫,可寫些什麼呢?於是放下筆,把桌上一張白紙整理著折了一折,向桌上吹了一口灰,將紙端端正正放著。但是金太太依然望了不做聲。金太太明知道她等著開口,故意將卍字格子上的佛珠,拿到手裏來,一個一個地掐著,垂下了眼睛皮,做個要參禪的樣子。玉芬心裏一著急,心想,若是像她這種神氣,一參禪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回轉過來,呆等到什麼時候呢?隻得將臉向金太太望著,微笑道:“你不說是報給我寫嗎?”金太太放下了佛珠子,笑道:“你老沒做聲,我以為你不要了呢。”玉芬對於這句話,雖有點不願受,然而為了馬上可以承受東西起見,這時也就高傲不得,便笑道:“我以為母親在全盤推想,想完了,才告訴我呢。我在這裏等著,就不敢打斷你的思想。”金太太因她已經承認了要東西,也就不必再和她為難了,於是就將所能記憶的木器,隨報了幾樣給她聽。玉芬就也不再謙遜,聽著一樣,就寫上一樣了。寫了十幾分鍾,金太太還在報,慧廠便插嘴道:“快夠了。”玉芬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母親的心事,就說快夠了?”慧廠道:“這絕不是胡猜,自然有原因的。我照著我的日記本子算,你所得的,和我隻差一兩樣,豈不是快夠了?母親口裏報著,哪裏記得多少件?我心裏聽到一樣記一樣,和日記本子上的總數,比了一比,所以知道。這樣提一聲,咱們兩人一樣,很是公平。以後還有別人要,咱們還是這樣照方吃炒肉,事後可少許多是非。我這話是厲害一點,可是我說在明處,就是你見怪,總還可以諒情一二。”玉芬笑道:“這些話,幸虧是二嫂說的,若是我說的,那可不得了了。”慧廠道:“既要做那件事,就免不了人說,與其讓人說,就不如自己說出來的幹淨,你覺得我這人痛快不痛快?”梅麗笑道:“老實說,剛才我看到二嫂向日記本子上寫木器家具,我是有點不高興,於今聽到二嫂說的這一篇話,就很有道理,我又高興了。”玉芬覺得她過於抬高慧廠,正是有點瞧不起自己。隻是在正麵上說,慧廠這話本是有理,卻又不能不附和著讚成。因笑道:“二嫂和二哥,相配得是正好。二哥是個很沉默的人,遇事總是慢慢地去辦。二嫂是個很爽快的人,幹就說幹,不幹就說不幹,正好彼此抵補起來。”慧廠笑道:“他也不能算沉默,隻是遇事退後。我也不能算爽快,隻是遇事胡來。可是你和老三,一個精明強幹,一個強幹精明……”金太太皺了眉道:“不必說這些話了,大家在一處,還有多少日子?說這些俏皮話,大家明白過來,不過是鬧著玩。一個不明白,又要生許多是非。”慧廠對於老太太這話,也很覺有理,隻得一笑了之。
可是她們二人這樣一番抄寫了家具單之後,佩芳也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趕到金太太屋子裏來,也照樣地和她要東西。到了這天晚上,大家坐在金太太屋子裏討論分配木器家具的事,除了燕西而外,兄弟姊妹都到了。金太太便叫人到書房裏找去,回來報告已是到白家去了。金太太點著頭,微歎了一口氣。這晚議論,算是最後的一幕,大家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越談越晚,到了兩點鍾,大家方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