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道:“你哪裏人呢?”梨雲道:“我是蘇州城裏人。”楊杏園問得口滑了,隻顧著追問道:“住在哪一門呢?”梨雲正想往下說,那阿毛對她使個眼色,梨雲會意,笑著說道:“我小時候就到上海去的,這可記不起來了。”楊杏園看見梨雲欲言又止的情形,想起何劍塵所說,娘姨暗中監視梨雲的話,很覺一點不錯。便道:“這也難怪。我七八年前,在蘇州讀過書的,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幾處名勝地方,我都不很記得了。”梨雲道:“你說蘇州哪裏頂好玩?”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天平山了。虎丘這地方,不過奇在平原中間,突起一座小山來,遠看是有點趣,真是跑到山上去,不過看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石頭。好像北京陶然亭,不過一個土墩,空負虛名。我們在南方的時候,心裏以為這個亭,必定有些景致,到後來逛過一回,就不想第二次了。”梨雲道:“照你這樣說,你在蘇州,也是住過很久的了。”
楊杏園道:“我是十五歲以前,差不多都在南昌,十五歲以後,南北各省就跑得不亦樂乎,比較上蘇州多住一點。”梨雲道:“提起南昌,我問你一個人,你認得不認得?”楊杏園問:“是誰?”梨雲道:“她的名字叫林燕兮,差不多在北京的江西人,都是知道的。”楊杏園道:“你說的是她嗎,這正被你問著了,她還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哩。在京的江西人,因為同鄉上的關係,很捧她,其實她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梨雲道:“怎麼不可救藥呢?”楊杏園道:“這要從根本上說起來。當年我在南昌的時候,在小學裏讀書,不遠的路,有個女學堂,林燕兮就是那女學堂裏的女學生,我上學的時候,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見她。”梨雲笑道:“那末,你兩個人,有點關係吧?”楊杏園道:“那個時候我還小呢,關係兩個字說不上。不過她的曆史我是知道的。她姓李,單名一個萍字,是江西萍鄉人。十一二歲上就有了婆婆家,丈夫是個布店小徒弟,兩小無猜,還常常見麵呢。後來燕兮的父親死了,她就寄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看見她怪可憐的,就把她送去上學讀書,後來她讀了三年書,就到了調皮的時候了。鄰近法政學校裏的學生,她很認識幾個,心裏覺得幼年訂婚,受了一種很大的束縛,十分不爽快。後來不知誰把她的婚事,傳到同學的耳朵裏去了,說李萍的黑斯班得,是個小徒弟。”梨雲笑道:“這裏又怎麼鑽出來一個黑絲板凳來了呢?”楊杏園道:“這是一句外國話,就是丈夫的意思,不是什麼板凳。女學生和同學說起丈夫來,都是這樣稱呼,因為大家都是女孩子,說起丈夫或者老公兩個字,不大好意思,所以找個外國字來替代。”梨雲道:“我明白了。後來呢?”楊杏園道:“在學堂裏讀書的女學生,大家都叫一聲小姐,有丈夫的,固然不是少爺,也是學生。沒有丈夫的,那更不必說,誰不願意嫁一個東西洋留學生。而今李萍的丈夫,單單是個小徒弟,心裏的難受,也可以想見。偏偏有幾個尖刻的同學,在她麵前,故意說‘密斯李,將來衣服,有得穿哩,家裏開的是布莊啊。’李萍聽了這幾句話,就像刀挖心一樣,晚上睡覺,常是一夜哭到天亮,清早起來,眼睛老是通紅的。她舅舅緩緩的也看出來了,就埋怨他的母親說:“不該把甥女送進女學堂。說起來字是認不了幾個,開口就是什麼家庭專製啦,野蠻時代啦,不自由,毋寧死啦!我想,給她吃,給她穿,給她讀書,這樣的家庭,還說專製野蠻。再要讀兩年書,保不定我這個家成了她的,她還要把我轟走哩。‘他母親聽了這話,一賭氣,不給李萍讀書了,把她關在家裏,她如何受得了這個罪,不到三個月,就跟著一個法政學生偷跑到九江來了。頭裏那個學生,還有幾個錢,帶她住在客棧裏,後來錢用完了,那個學生也跑了,隻剩得她一個人,住在九江。她想回去吧,哪裏有臉見人!不回去吧,一個年輕的婦人到哪裏去呢?況且棧房裏的夥食錢,又追得厲害,真是有苦無處說。也是命不該絕,這個時候,南昌來了一個舊日的鄰居,也住在這客棧裏,一見了她,就說她可憐,把她的棧房錢還了,還說:他有個親戚在漢口,可以到那裏去暫住幾天,再想法子寫信給她舅舅,接她回去。
她信以為真,果然和他上漢口,從此就落在火坑裏去了。她到了漢口以後的事,我不很知道,仿佛聽見說,隻做一年生意,就到北京來了。常言道得好:“物稀為貴‘,北京城裏的江西姑娘,那總算稀物,況且林燕兮又認識幾個字,掛一個學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會很壞。後來又有些無聊的文人,吃了飯沒事,替她做了許多詩,送到花報上去登,郎郎姐姐,鬧得肉麻不堪。有些好奇的人,聽說她會做詩,還有許多去瞻仰豐采的。這樣一來,林燕兮的生意,不過如常,身價倒抬高了,開銷也鬧大了,不上兩年的光景,虧空得一塌糊塗。而今要想休手,也不能夠,將來年紀一年大一年,那就更不得了哩。”
梨雲笑道:“你不說就不說,一說就像開了話匣子似的,也虧你調查得這樣清楚。”說到這裏,阿毛到房間外頭去了。梨雲歎了一口氣道:“這種人那也是自作孽,像我那才真是命不好。我有什麼看不出,當姑娘的不是虧空得不能抽身,就是為了虧空,把身子賣給人家做姨太太,總是虧空二字送終。”楊杏園笑道:“那末,這兩樣,你願意哪一樣呢?”梨雲道:“走到哪裏,說到哪裏罷了,這是說不定的啊。”
楊杏園正要答話,隻聽見外麵如潮湧一般,下了一陣大雨。一陣電光,照得窗子外頭通亮,就著電光看那瓦上的雨點,牽繩似的往下落。接上隆隆的一個大霹靂,好像就落在院子外頭,震得窗戶都搖動不定。梨雲“哎喲”一聲,抓住楊杏園的衣服,緊緊的靠著,楊杏園也嚇了一跳。偏偏這時電燈又滅了,眼前一黑,聽見窗外的雨聲,嘩啦嘩啦,一陣一陣的過去。梨雲越發害伯,緊緊的貼著楊杏園坐下,哪裏敢動。大約有五分鍾的工夫,電燈才亮,娘姨不聲不響,已走進來多時了。楊杏園覺著不好意思,把梨雲一推,笑道:“也沒有看見這大的人,還怕打雷,真是你們江蘇人說的話,小囡脾氣。”梨雲羞得桃腮紅潤,粉頸低垂,便對鏡子,用手去理那鬢發。一麵笑著說道:“雷又大,雨又大,短命的電燈,偏偏的滅了,黑洞洞的,好像坐海船,遇見大風大浪一樣!叫人怎樣不怕?我說人要怕雷才好,因為怕它,就不敢做害人的事情。”說到這裏,回過頭來問阿毛道:“我格句閑話阿對?”姨娘操著蘇白答道:“蠻正!”楊杏園隻裝糊塗,東拉西扯,說了許多話,把這一場事混過去。因說道:“雨小了,我走罷。”娘姨道:“還早啊,忙什麼呢?”這分明是一句平常的話,楊杏園聽了就好像言中有刺,也不理她,對梨雲道:“過天見罷。”說畢,也不停留,就冒雨坐車回來了。進得屋來,燈下擺著四五封信,拆開一看,都不關什麼緊要。內中有一封信,是吳碧波從學校裏寄來的,上麵寫道:杏園吾兄:踏青一別,又春事闌珊矣。午課、暇,把唐詩就窗下讀之,每至杏花飄雪小桃紅等句,輒悠然神往。則蝴蝶一雙,翩翩從牆外飛來,掠窗而過,一若以其來自花間,而故驕示吾儕者。適聞道泉寺丁香盛開,今尚未謝,擬明午過兄寓,偕往作半日之遊。望備仗頭錢小候,勿令蜂蝶笑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