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來的時候,還能走幾步路,這回去的時候,心裏十分難過,身子有點支持不住,恨不能馬上就在街上躺下。也沒問車錢多少,雇了一輛車子就坐回來。到了家裏,自己便倒在床上,將藥單交給一個聽差,教他買藥就煎,也沒有給第三個人知道。
誰知這個藥,雖然不上二兩,吃下去,效驗很大,這天晚上,陳若狂大燒大吐,渾身骨頭,酸痛難言,不住的隻是哼。他這樣子,病是已經很重了,應該要好好的靜養,這幸福報館內,又極嘈雜不堪。那位王天白社長,是一位大交際家,報館裏辦事的人,不過兩三位,住閑的人,倒有七八位。這班人多半是來京找事的,住在報館裏,除了白吃白喝,還可以掛個新聞記者的名義,比住公寓會館就強的多。這閑客裏麵,雖然是吃白食的,也很有人才。有一位德國留學生,他學的是螺絲釘專門學,有一位是前清候補道,還有一位是張勳部下的副官長。就把以上三位來論,可見幸福報的座上客,也是應有盡有。這些賓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除了出去找朋友而外,到了報館裏,就是坐在一處,高談闊論,研究時局。他們研究時局的屋子,正在陳若狂房的隔壁,在平常的時候,陳若狂聽他們說話,也不過認為無聊,現在在枕頭上聽著,隻覺吵得頭痛,但是也沒有權可以幹涉人家,隻是心裏頭罵,恨不得把這些人,一個一個都給他轟出報館去。
他一病三日,那陳大夫開的藥方,已經吃了兩劑,不但是沒有治好一點病,簡直火上加油,把病越發引了上來。在陳若狂以為自己的病,不過是風寒小症,也知道陳大夫藥方,大半是發散的,吃下去,病不好,也不至於壞事。到了第四天,陳若狂便昏昏沉沉的睡著,有時候清醒過來,隻覺得渾身酸痛,兩隻大腿,一點兒也移動不得。除了黃別山晚上到報館裏來的時候,去慰問他外,誰也不理他。至於王天白社長,因為欠著紙行裏印刷費,正在外麵設法,更沒有工夫問他的病了。陳若狂的收入,本來有限,他對人說,那裏幾百,那裏幾十,那都不是實帳。在他這病的時候,部裏固然已經欠薪幾月,報館又正在鬧窮,他分文莫進,正所謂貧病交迫。
不但沒有人為他醫病,就是有人為他醫病,這筆醫藥費也是無所出啊。陳若狂病到第四天以後,已經沒有吃藥,病也不見得加重,隻是昏昏沉沉的要睡,就是有一兩個人來看看他,也以為他的病要好了,不很注意。說起來很快,一過就是一星期。
這天晚上,黃別山將事辦完,特地到他屋子來看他,隻見他蓋著被服,歪著頭朝裏睡。在電燈底下,看見他耳朵背後,發起一塊一塊的紅疤,因便上前來細看。這時陳若狂知道有人來,便將被服一掀,翻了一個身。他這一掀被服的時候,一股熱氣往外一衝,黃別山便聞著一陣又腥又臭的氣味,不覺倒退幾步,一陣惡心,不由得人要吐。黃別山定了一定神,走到陳若狂床前,一眼便瞧見額角上,脖子底下,一朵一朵全是紅疤。不覺失聲道:“噯呀!若狂,你這是什麼病啊:“陳若狂有氣無力的說道:“我隻覺心上難過,也說不出是什麼症候。”黃別山道:“你下部不覺得怎麼樣嗎?”陳若狂躊躇一會子,答道:“不見得怎麼樣。”黃別山道:“老弟,你的性命要緊,你還害臊嗎?有什麼病,隻管直說,或者我還可以替你想點法子啊!”
陳若狂道:“有是有點症候,前幾天,破了一塊皮,隻流清水,現在已經收口了。”
黃別山跌腳道:“你怎麼不早說,這是最重的病症哩。”陳若狂看見黃別山說得這樣鄭重,也便慌了,問究竟是什麼病?黃別山道:“你解開衣服來,等我瞧瞧。”
陳若狂便撐起半截身體,靠著床頭,有氣無力的把鈕子解開,露出胸脯來。黃別山一眼看去,隻見那雪白皮膚上,有許多銅錢大的紅點,越發覺得格外鮮豔。黃別山看了,點點頭,叫陳若狂把衣服扣上,便對他說道:“這是梅毒無疑,大概已經到了第三期了。這是要趕緊醫治的。”陳若狂聽了這話,好像一盆冷水,兜頭一淋,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黃別山看見他這個樣子,又寬慰他道:“事到如今,也沒有法於。好在這個病,並非不可挽救,今天夜深了,也來不及想法子,明天一早我來送你進醫院罷。”陳若狂道:“我現在一個錢也沒有,怎麼能進醫院呢?”黃別山道:“好在醫院裏,不必先付錢,進去再說。就是有什麼小費,我可以替你想點法子。”陳若狂這人,是最愛結交揮霍人物的,對於這個寒酸透頂的黃別山,向來看不起他。不料這次害病,他所結交的好朋友,一個也沒有來瞧他。反是黃別山這樣血性待人,越發覺得難得。心裏一感激,不免流下淚來。黃別山以為他是焦慮病不得好,說道:“你這病,不過延遲一點日子,並不要緊的。作客的人,一有不測,誰來管你,還是自己保重一點的好。”黃別山一說這話,兜動了陳若狂的心事,他越發嗚嗚咽咽哭起來了。黃別山安慰了他半天,又叫聽差給他泡一壺茶,放在床麵前,他才出報館回家。這裏陳若狂一人睡在床上,想起黃別山說的話,梅毒己經害到了第三期,十分害怕。自己埋怨自己,不該在胡同裏亂跑,便覺得他所認識的那些妓女,一個一個都是毒如蛇蠍。又想到真要死了,家裏丟下一個寡婦老娘,一個沒有兒子的孀妻,怎樣了局?想到此地,一陣傷心,眼淚湧泉似的流了出來,從眼角邊,一直流到枕頭上,枕頭哭濕了大半邊。這時,已兩點多鍾了,滿院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隻聽見隔屋子裏的鍾,的答的答的響,屋子裏地下,也有些窸窣窸窣的響聲,伸頭一望,有三四隻耗子,在桌子下鑽來鑽去,把它的小鼻子,在地席上四處去嗅,打算找些零碎東西吃。這時屋子裏越發覺得沉寂。陳若狂睡在床上,思前想後,哪裏睡得著!偶然閉著眼睛,一會兒好像在家裏,被他母親痛罵了一頓。
一會兒又好像在醫院裏,醫生正在和他醫病,施行手術。就此糊裏糊塗,鬧了一晚。
到了天亮,反而睡著了,一覺醒來,黃別山已經站在床麵前,教他自己慢慢穿好衣服,替他雇了車子,親自送他到醫院裏去。陳若狂對於黃別山,這一番感激,自不必言。其實黃別山所作的事,也是朋友應盡的義務,黃別山送陳若狂進了醫院,卻覺得完了一樁心事,依舊遵守他步行的宗旨,走路回來。誰知為時過遲,會館裏的午飯,已經吃過了。他一摸口袋裏,早上當了一件棉袍子,不過四塊錢,完全為陳若狂花了。身上隻剩了一二十個銅子,要上小飯館子裏吃飯,恐怕不夠,便拿了十個銅子,叫長班買七個燒餅,三個子醬菜,對付一餐。他的意思,是要留著餘下的十幾個銅子,做今天一天的散花。後來有人知道了這事,埋怨他太冤,說陳若狂這人,平常法螺吹得亂響,隻愛交闊朋友,有了錢,家也不問,身也不顧,就到胡同裏去胡花,要到如今,也是活該。你當了衣服,飯也舍不得吃,替他去醫院,那又何必!黃別山聽了,不過笑笑,這也是合著古人一句話,“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
從此以後,黃別山就每日到醫院裏去一次,看望陳若狂。過了幾天,醫生背地裏對黃別山說,“先生和害病的是什麼關係?”黃別山說:“是同事的。”醫生說:“這個人中毒太深,恐怕無法醫治,最好是通知他家裏一聲。”黃別山聽了這話,嚇了一跳,就找他們的經理王天白商量。王天白道:“這個人既然是你送進醫院去的,那末,人情做到底,你就拍個電報到他家裏去罷。我這幾天很忙,沒有工夫問他。”黃別山道:“拍電報到他家裏去,那是自然。不過據醫生說,這人恐怕在旦夕之間,等不及他家裏人來,這後事總得先籌畫。我是一個窮光蛋,你是知道的,除非出點力,款子是挪不動的。到底他和我們同事一場,你要替他設一點法子才好。”
王天白沉吟著道:“我多少可以籌一點款子,但是他家裏人來了,要不問這筆帳,那如何是好?難道說,還要我墊出來嗎?”黃別山聽了這話,心裏已經是很氣,心想騙他墊出再說。便道:“聽說他家裏很富有的,決不能連累朋友,這可以不必過慮。但不知道你能等多少?”王天白道:“我籌十塊錢。”黃別山見他這樣不講交情,把臉都氣黃了。正想發作王天白幾句,忽然醫院來了一個電話,說是陳若狂忽然病重,已經於十二點鍾死了,請報館裏人前去收屍。黃別山、王天白都不料他死得這樣快,大家為之愕然。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