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句話,一大半是噯噯之聲。她把兩隻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頭偏了靠著右肩,就是這樣望了床上,目不轉睛。何劍塵見她那種樣子,臉子黃黃的,煞是可憐。便道:“李女士由漢口來,在火車上已經累了兩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實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會子罷。”李冬青搖搖頭。何劍塵道:“這時沒有什麼事,不如休息一會。回頭壽材來了,就可以預備收殮,應該由李女士在旁邊照應,所以這時還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聽這話也是,現在也顧不到什麼儀節,就在外麵沙發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會工夫,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擠了滿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來了。
李冬青和朱韻桐還是別後初見麵。都不能有笑容,隻是拉了一拉手。朱韻桐歎氣道:“想不到楊先生就是這樣下場。前幾天我們在西山請客,他也到了,還逗著我們說笑話呢。”李冬青昨天曾聽到何太太說,朱韻桐和吳碧波訂了婚,現在她左一句我們,右一句我們,當然是兼指吳碧波而言。人家多們親密。也歎了一口氣道:“人生如朝露,真是一點意思沒有。我現在覺得他學佛,大有理由在裏麵了。”何太太和朱韻桐極力的勸她一頓,她也覺心裏寬慰一點,偶然站起來,隻見七八個人吆吆喚喚。抬著一口棺材,直送進裏麵院子裏來。李冬青看見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酸,淚珠向下直滾。何太太拉著她的手道:“人已去了,傷心也是枉然。你不要這樣鬧,苦苦的傷壞了自己的身子。本來呢,大家相處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來,心裏自然難過。莫說是你和楊先生象手足一樣。就是我們,也覺可……”可字下還不曾說出,勸人的也哭起來了。那屋子裏,何劍塵早已指揮人將楊杏園殮好。
本來用不著等時候,所以即刻就預備人格。吳碧波悄悄對何劍塵道:“入棺時候,我看最好是避開李女士。不然,她看見把人送進去,格外傷心,也許出什麼意外。”
何劍塵道:“這個時候,要她離開這裏,是不可能的,有什麼法子,讓她避開呢?”
吳碧波道:“我倒有個法子。可以把杏園的書件文稿,一齊送到前麵屋子裏去,請她去清理出來。就說我們要把他的得意之作,列個目錄,登在明日的報上。如此一說,她必然盡心盡意去清理的。那時候就可以輕輕悄悄把杏園入棺了。”何劍塵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辦罷。”於是把話對李冬青說了,還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幫忙。
李冬青信以為真,在楊杏園屋子裏,搜羅了兩籃子文件,到前麵去清理。李冬青認為這事很是重要,仔仔細細的在前麵料理。檢了約有一個鍾頭,忽然聽到隱隱有一片啜泣之聲。心裏一動,忽然想到要到後麵去看看,於是就走出來。何太太一把拉住道:“那麵亂七八糟,人很多,你不要去罷。”這樣一來,她更是疑心,把手一摔,向後院子就跑。走進那籬笆門,就看見上麵屋中間,用板凳將棺材架起,許多朋友,圍了棺材流淚。幾個粗人抬了棺材蓋,正向上麵蓋住。李冬青忘其所以了,將手一舉,亂嚷道:“慢著,慢著。”一麵如飛似的就向裏麵跑。不問好歹,一頭就向棺材頭上撞去。何劍塵見她跑進來的時候,情形不同,早就防備著。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這一撞,正撞在何劍塵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幾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趕上前,各執著她一隻手,苦苦的相勸。李冬青哭著道:“何先生吳先生都是朋友呀,為什麼不讓我和他最後見一麵呢。打開蓋來啊,打開蓋來呀,我要看一看。”說時,盡管向前奔,別人哪裏拉得開。吳碧波攔住道:“李女士,您別忙,請聽我兩句話。這話,我也對杏園說過的,就是親在不許友以死。李女士這樣的苦惱,就不替老太太想嗎?見一麵的話,原無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見是可慘,見他睡在那裏麵,更可慘了。我們都不忍多看呢,況是李女士嗎?”
這幾句話,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轉身,跑進裏麵屋子裏去,伏在桌上放聲大哭。大家和楊杏園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傷感,所以李冬青那樣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來。混鬧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極,一大半朋友,都在這裏住下。因為李冬青不肯走,朱韻桐女士也在這裏陪著她。
又過了一天,正中屋裏已布置了靈位。棺材頭上,便掛了李冬青所獻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間,是原來楊杏園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懸了一根繩,掛著楊杏園自挽的兩副對聯。靈位前的桌子上,掛著白桌圍,上麵隻有一個古鋼爐,焚著檀香。一隻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擺著四大盤鮮果,兩瓶鮮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夾襖,一條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頭發,在左鬢下夾著一條白頭繩編的菊花。她本來是個很溫柔沉靜的人,這樣素淨的打扮,越發是淒楚欲絕。她不言不語,端了一張小方凳,就坐在靈位旁邊。兩三天的工夫,就隻喝了一碗百合粉,兩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頹廢,而且那張清秀的麵孔,也瘦得減小一個圈圈兒了。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裏來,看見正屋裏那種陳設,旁邊坐了這樣一個如醉如癡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憐。走進來,李冬青望著她,隻點了點頭。一手撐著靈桌,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語。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這樣終日發愁,恐怕會退出病來。今天下午,到我家裏去談談罷。”李冬青擺了一擺頭,輕輕的說道:“我一點氣力沒有,懶於說得話,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來。好容易望得您來了,一下車,就到這兒來了沒走。我有許多話要和您說,可是一句也沒有談上。您瞧,我可也門得難受。您就瞧我這一點惦記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這話是激將法。無奈她說得入情入理,未便過於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談談。但是我喪魂失魄,語無倫次,要我談也談不上來的。”何太太道:“就是因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談談。也好解一解悶。”
李冬青心裏雖然十分難受,表麵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隻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塊兒到何劍塵家去。當時也不覺得怎樣,不料在吃晚飯的時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邊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連忙過來將她攙起,隻見臉色白裏變青,雙目緊閉,嘴唇帶了紫色。何太太跳腳道:“不好喲!不好喲!”何劍塵道:“不要緊,這是她兩天勞累過分了,人發暈。”就叫老媽子攙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麵打電話叫醫生來看病。據醫生說,也是不要緊,不過精神過於疲倦,要多休息幾天。何劍塵是格外體諒,自己搬到書房裏去住,卻在何太太隔壁屋子裏,另外設立了一張小鐵床,讓李冬青在那裏睡。
李冬青當天暈倒以後,到晚上八九點鍾,也就清醒過來。無如人是累極了,竟抬不起頭來,眼睛裏看的東西,仿佛都有些晃動,隻好微微的閉著眼。何太太幾次進房看她,見她閉著眼睡著,也就不作聲。不過枕頭上濕著兩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歎了一口氣道:“也難怪人家傷心。”說到這個字回頭一見她兩顆淚珠流到臉上,就不敢作聲了。當時拿了一點女紅,就坐在這屋子裏做,陪伴著她。一直做到十二點鍾,李冬青才緩緩的睜開眼來。何太太便問道:“李先生要喝點茶嗎?”李冬青搖搖頭。“眼睛卻盡管望著窗戶出神。何太太問道:“李先生,你望什麼?”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聽到有人在窗戶外麵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沒有,誰有那麼大膽呢?”李冬青道:“剛才有誰進了屋子嗎?”何太太道:“沒有。我坐在這裏也沒有動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夢了。我看見杏園走進來,摸著我的額角。他說病不要緊,不過小燒熱罷了。他還是那個樣子……”
李冬青隻見何太太聽了,臉色都呆了,隻是睜著眼看人。她想起來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說。何太太道:“怎麼樣,楊先生說了什麼嗎?”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說了。”何太太道:“怕什麼?我和楊先生也熟得象家裏小叔子一樣。
隻因是剛才李先生說話,我也仿佛聽見有楊先生說話的聲音,所以我聽下去呆了。”
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燈滅,哪裏還有什麼影響?這不過我們的心理作用罷了。”
何太太見她說話漸漸有些氣力,就讓她喝了一碗稀飯。何太太因為大夫說,李冬青的病並不怎樣重要,所以也不主張她進醫院。以為在家裏養病,究竟比在醫院裏便利,而且也不至於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敗極了,哪管病在哪裏養,所以靜靜的在何家養病,關於楊杏園的身後事務,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並沒由她操一分心。
光陰易過,一眨眼就是十天過去了。李冬青身體已經大好,據何劍塵說,明天就和楊杏園開追悼大會,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這是我不容推辭的。
不過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單獨的祭一祭才好。”何劍塵道:“李女士身體是剛好,還要這樣去費心血嗎?”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緣,這是最後的事,我想我就費些心血,也是應該的。”何劍塵想了一想,點頭道:“那也好。
追悼會的時間,是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我想把白天的鍾點,縮短一小時,李女士就可以在四點鍾另祭。”李冬青道:“縮短時間,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
我不過表示我對死者的一點敬意,時間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何劍塵道:“晚上祭也好。不過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萬言才好。作得太長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過來。”李冬青道:“我想請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應嗎?”何劍塵道:“那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她肚子裏的字有限,她能念得過來嗎?”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讓我作好了之後,把祭文的大意,對她先講一講。她自然會念了。”劍塵道:“好,就是這樣辦。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書房裏從從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願先睹為快呢。“李冬青卻淡笑了一笑,沒有作聲。在她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