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簡練 多謝來信!

您問文字如何寫得簡潔有力,這是個相當重要的問題。遠古至今,中國文學一向以精約見勝。“韓潮蘇海”是指文章氣勢而言,二家文字並不泛濫成災。從漢語本質上看,它也是言短而意長的,每每淩空遣字,求弦外之音。這個特質在漢語詩歌中更為明顯。五言與七言詩中的一聯,雖隻用了十個字或十四個字,卻能繪成一段最美麗的圖景或道出極其深刻而複雜的感情,既簡潔又有力。

從心理上說,一個知識豐富,經驗豐富的人,口講問題或發為文章,總願意一語道破,說到事物的根兒上,解決問題。反之,一個對事物僅略知一二的人,就很容易屢屢“然而”,時時“所以”,敷衍成篇,以多為勝。是的,心中沒有底者往往喜歡多說。胸有成竹者必對竹有全麵的認識,故能落墨不多,而雨態風姿,各得其妙。

知道的多才會有所取舍,找到重點。隻知道那麼一點,便難割愛,隻好全盤托出,而且也許故意虛張聲勢,添上些不必要的閑言廢語,以便在字數上顯出下筆萬言。

這麼看來,文字簡練與否不完全是文字技巧的問題。言之有物極為重要。毛主席告訴我們: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看,“多快好省”有多麼現成,多麼簡單,又多麼有力!的確有力:照這四字而行,六億多人民便能及早地脫離貧困,幸福日增。背這四字而行,那就拖拖拉拉,難以躍進。這四個字是每個人都能懂的,也就成為六億多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共同語言。可是,這四個字不會是毛主席隨便想起來的。隨便想起來的字恐怕不會有頂天立地的力量。這四個字是毛主席洞察全局,剖析萬象的結果。它們不僅是四個字,而是六億多人民社會主義建設的四條架海金梁。

對了,文字本身沒有什麼頭等二等的分別,全看我們如何調遣它們。我們心裏要先有值得說的東西,而後下功夫找到適當的文字,文字便有了力量。反之,隻在文字上探寶尋金,而心中空空洞洞,那就容易寫出“夫天地者宇宙之乾坤”一類的妙句來,雖然字皆涉及星際,聲音也頗響亮,可是什麼也沒說出,地道廢話。

您可以完全放心,我並沒有輕看學習文字的意思。我的職業與文字運用是分不得家的呀。我還願意告訴您點實話,您的詩文似乎隻是詞彙的堆砌,既乏生活經驗,又無深刻的思想。請您不要難堪,我也是那樣。在解放前,我總以為文學作品不過是耍耍字眼的玩藝兒,不必管內容如何,或有無內容。假若必須找出原諒自己的理由,我當然也會說:國民黨統治時期,一不興工,二不獎農,建設全無,國家空虛,所以我的文章也隻好空空如也,反映空虛時代。後來,我讀到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同時也看到了革命現實與新的文學作品。我看出來,文風變了。作品差不多都是言之有物,力避空洞的。這是極好的轉變。這些結實的作品是與革命現實密切地結合在一起,的確寫出了時代的精神麵貌。我的以耍字眼為創作能事的看法,沒法子再站得住了。

可是,那些作品在文字上不一定都純美無疵。這的確是個缺點。不過,無論怎麼說,我們也不該隻從文字上挑毛病,而否定了新作品的價值。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是的。可是言之無物,盡管筆墨漂亮,也不過是虛有其表,繡花枕頭。兩相比較,我倒寧願寫出文筆稍差,而內容結結實實的作品。可惜,我寫不出這樣的作品!生活經驗不是一天就能積累夠了的,對革命的認識也不能一覺醒來,豁然貫通。於是,我就力求速成,想找個偏方兒來救急。

這個偏方兒跟您得到的一個樣。我們都熱愛新社會,時刻想用我們的筆墨去歌頌。可是我們又沒有足夠的實際體驗幫助我們,於是就搜集了一堆流行的詞彙,用以表達我們的熱情。結果呢,您放了許多熱氣,我也放了許多熱氣,可都沒能成為氣候。這個偏方不靈,因為它的主藥還是文字,以我來說,不過是把詩雲子曰改上些新字眼而已。

您比我年輕的多。我該多從生活中去學習,您更須如是。假若咱們倆隻死死地抓住文字,而不顧其他,咱們就永遠戴不上革命文學的桂冠。您看,十年來我不算不辛苦,天天要動動筆。我的文字可能在某些地方比您的稍好,可是我沒寫出一部傑出的作品來。這難道不值得咱們去深思麼?

您也許問:是不是我們的文學作品應該永遠是內容豐富而缺乏文字技巧之美的呢?一定不是!我們的文學是日益發展的,不會停滯不前。我們不要華而不實的作品,也不滿足於缺乏詞藻的作品。文情並茂,內明外潤的作品才足以與我們的時代相映生輝。我們需要傑作,而傑作既不專靠文字支持,也不允許文字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