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這裏,我們就可以講講文字問題而不至於出毛病了,因為前麵已交代清楚:片麵地強調文字的重要是有把文學作品變成八股文的危險的。
欲求文字簡潔有力必須言之有物,前邊已經說過,不再重複。可是,有的人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不會說得幹淨利落,甚至於說不出什麼道理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想,這恐怕是因為他隻紀錄事實,而沒去考慮問題。一個作家應當同時也是思想家。他博聞廣見,而且能夠提出問題來。即使他不能解決問題,他也會養成思想集中,深思默慮的習慣,從而提出具體的意見來。這可以叫作思想上的言之有物。思想不精辟,無從寫出簡潔有力的文字。
在這裏,您很容易難倒我,假若您問我是個思想家不是。我不是!正因為我不是思想家,所以我說不出格言式的名言至論來。不錯,有時候我能夠寫出相當簡潔的文字,可是其中並沒有哲理的寶氣珠光。請您相信我吧,就是我那缺乏哲理而相當簡潔的字句也還是費過一番思索才寫出來的。
在思想之外,文學的語言還需要感情。沒有感情,語言無從有力。您也許會說:這好辦!誰沒有感情呢?
事情恰好不那麼簡單,您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感情:“與世浮沉,吊兒郎當”也是一種感情。前者崇高,照耀千古;後者無聊,輕視一切。我們應有哪種感情呢?我沒有研究過心理學,說不清思想和感情從何處分界。照我的粗淺的想法來說,恐忙這二者並不對立,而是緊密相依的。我們對社會主義有了一些認識,所以才會愛它,認識的越多,也就越發愛它。這樣看來,我們的感情也似乎應當培養,使它越來越崇高。您應當從精神上,工作上,時時刻刻表現出您是個社會主義建設者。這樣,您想的是社會主義,作的是社會主義建設工作,身心一致,不尚空談,您的革命感情就會愈加深厚,您的文字也就有了真的感情,不再仗著一些好聽的字眼兒支持您的創作。生活、思想、感情是文字的養料。沒有這些養料,不管在文字上用多少工夫,文字也還要害貧血病。
當然,在文字上我們也要下一番苦工夫。我沒有什麼竅門與秘方贈獻給您,叫您馬上作到文字簡潔有力,一字千金。我隻能提些意見,供您參考。
您的文字,恕我直言,看起來很費力。某些含有深刻思想的文字,的確須用心閱讀,甚至讀幾遍才能明白。您的文字並不屬於這一種。您貪用形容字,以至形容得太多了,使人很難得到個完整鮮明的形象。這使人著急。我建議:能夠直接說出來的地方,不必去形容;到了非形容不可的地方,要努力找到生動有力的形容字。這樣,就有彩有素,簡潔有力了。形容得多而不恰當,易令人生厭。形容字一多,句子就會冗長,讀起來費力。您試試看,設法把句子中的“的”字多去掉幾個,也許有些好處。
文字需要修改。簡潔的字句往往不是搖筆即來的。我自己有這麼一點經驗:已經寫了幾十句長的一段,我放下筆去想想。嗯,原來這幾十句是可以用兩三句話就說明白的。於是,我抹去這一大段,而代以剛想好的兩三句。這兩三句必定比較簡潔有力,因為原來那一段是我隨想隨寫下來的,我的思想好象沒滲入文字裏去;及至重新想過了,我就把幾十句的意思凝煉成兩三句話,不但字句縮減很多,而且意思也更明確了。不多思索,文字不易簡潔。詳加思索,我們才知道準要說什麼,而且能夠說得簡潔有力。別嫌麻煩,要多修改——不,要重新寫過,寫好幾遍!有了這個習慣,日久天長,您就會一動筆便對準箭靶子的紅圈,不再亂射。您也會逐漸認識文字貴精不貴多的道理了。
欲求文字簡潔,須找到最合適的字與詞,這是當然的。不過在這之外,您還須注意字與字的關係,句與句的關係。名棋手每出一子必考慮全局。我們運用文字也要如此。這才能用字雖少,而管事甚多。文字互相呼應極為重要。因為“烽火‘連’三月”,所以才“家書‘抵’萬金”。這個“連”字說明了緊張的程度,因而“抵”字也就有了根據。“連”與“抵”相互呼應,就不言而喻,人們是多麼切盼家信,而家信又是如何不易來到。這就叫簡潔有力,字少而管的事很多。作詩用此法,寫散文也可以用此法。散文若能寫得字與字、句與句前後呼應,就可以言簡意賅,也就有了詩意。
信已夠長了,請您先在這三項事上留點心吧:不濫用修辭,不隨便形容;多想少說,由繁而簡;遣字如布棋,互為呼應。改日再談,今天就不再說別的了。
祝您健康!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