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應有的修養 培養作家隊伍的新生力量是我們今天迫不及待的要事。前幾天,茅盾同誌已在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會上作了有關這個重大問題的報告。在這裏,我不想重複他的懇切的詳盡的指示。我隻說些關於青年作家本身的問題。
我從事文藝寫作已有三十年。不管成就如何,我的確知道些作家的甘苦。經驗告訴我,文藝創作的確是極其艱苦的工作。好吧,就讓我們以此為題,開始我們的報告吧:一勤學苦練,始終不懈文藝創作也和別種工作一樣,是要全力以赴,幹一輩子的,活到老學到老的。不過,致力於別種工作的也許學到了一定年限,就能掌握技術,成為專家;從事文藝創作的可不一定能夠這樣順利。文藝創作並沒有一成不變的方法。作家的生活又各有不同。這就使《小說作法》和《話劇入門》等等往往不起作用,使閱讀它們的人大失所望。它們也許精辟地說明了何謂結構,什麼叫風格,但是它們無法使人明白什麼叫創造,怎麼創造,和認識人生。作家必須自己去深入生活,去認識人們的精神麵貌,從而創造出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物來。作家必須讀書,但是他還必須苦讀那本未曾編輯過的活書——人生。他所要描繪的對象是人,他所要教育的對象也是人,所以他一旦成功,才被稱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樣的工程師的學習過程與創作過程一定非常艱苦是可想而知的。那麼,假若有人以寫作為敲門磚,以期輕而易舉,名利雙收,那就隻是實踐資產階級的思想,與人民的文藝創作事業必然風馬牛不相及。
在文學史中,一本書的作家的例子並不難找到。他們之中有的隻寫了那麼一本著作,有的寫了並不少,可是好的隻有一本。而且,這本好書也許是那本處女作,他們後來所寫的那些,沒有一本能夠超過最初的水平的。這原因何在呢?
我想談談這一點,因為我知道,在青年文藝作者之中已經有這樣的事實:第一篇寫得很不錯,可是第二篇第三篇就每況愈下了。也有的人在發表了一兩篇作品以後,就停筆不再寫。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想想看,一個青年在語言文字上,在生活上,都有了足以寫成一篇作品的基礎,為什麼不繼續努力前進,而甘於越寫越不好,或竟自退伍了呢?
在這裏,我們必須強調:從事文藝創作必須勤學苦練,始終不懈。同時,我們也必須尖銳地指出:驕傲自滿就是勤學苦練、始終不懈的死敵。一本書(或即使隻是一篇短文)的作者已經有了很好的工作開端,為什麼把開端變作結束呢?當然,一本真正優秀的作品的確是個有價值的貢獻,盡管一生隻寫過這麼一本,功績也無可抹殺。但是,作家自己卻不該因此而抱定“一本書主義”,沾沾自喜。古今許多偉大的作家是著作等身,死而後已的。他們不止喜愛文藝,而是拿創作當作一種神聖的使命,終身的事業。所以我們也該向他們看齊,寫了一篇好作品,就該更嚴格地要求自己,再寫,寫得更好;不該適可而止,在已得到的榮譽裏隱藏起自己來。
況且,一本書的作家的那一本書未必是優秀的作品呢。這就更不該引以自滿,堵住自己前進的路徑。我的確知道,青年們看見自己的作品在報紙或刊物上發表出來是多麼興奮的事。可是,這應該是投入文藝創作事業的開始,而不該是驕傲自滿的開端。驕傲自滿是作家們、特別是青年作家們,最容易犯的毛病。這個毛病不加克服,任其發展,會是文藝事業的致命傷。
驕傲自滿若任其發展,便會產生狂妄無知。這就成了道德品質的問題了。“文人無行”這句相傳已久的譴責,到今天還沒被我們洗刷幹淨,而文人之所以無行,或者主要地發端於驕傲自滿,因為驕傲自滿會發展到目空一切,無所不為的。在曆史上,在目前,我們都能找出這樣的實例來。這是多麼可怕呢!這不但可能結束了一個作家的文藝生活,而且可能毀滅了作家自己的生命。同誌們,驕傲自滿是我們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這個陷阱是我們自己親手挖掘的。
後寫的作品比不上第一篇的原因,我的確知道,並不都因為驕傲自滿。我知道:第一篇是集中所有的精力與生活經驗寫出來的,所以值得發表而被發表了。第一篇作品發表以後,約稿者聞名而至,紛紛邀請撰稿。於是,作者的準備時間既不充足,生活經驗也欠充實,而勉強成篇,無暇多改,所以第二篇就不如第一篇好。即使勇於改正,屢屢加工,怎奈內容原欠充實,先天不足,改來改去也終無大用。我自己就犯過,而且還在犯這個毛病。我們必須更加嚴肅,不要以為第一篇既已成功,第二篇就可以一揮而就,於是對約稿者有求必應,來者不拒。不,不該這樣。我們必須更嚴肅認真,不輕易答應約稿者的要求。我們須看清楚,一篇作品的成功並不能保證第二篇也照樣美好。順便地說,約稿者也該更嚴肅些,不要為誇示拉稿的能力而把新作家搞垮。為鼓舞青年們創作,我們應當以量求質,不宜要求太嚴。但是由青年作家自己來說,文藝的增產似乎不應包括“降低成本”。不,我們應該要求自己每篇作品都不惜工本,保證質量。一般地來說,老作家或者比青年作家更容易犯有求必應、隨便發表作品的毛病,犯這個毛病最多的就是我自己。我指出這個毛病,為是我們互相批評勸勉,一齊提高質量。
那麼,是不是寫了一篇就矜持起來,不再寫了呢?也不是。我們的筆是我們的武器。武器永遠不該離手。我們必須經常練習。練習與發表是兩回事。什麼體裁都該練習,但不必篇篇發表。保持這個態度,我們就會避免粗製濫造,又足以養成良好的勞動紀律。我們的勞動紀律既要嚴格,發表作品的態度又要嚴肅。我想,這是我們每個作家應有的修養。這樣堅持多少年,以至終生,我們是會有很好的成績的:即使我們還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至少我們會作個勤勞端正的、具有社會主義道德品質的文藝戰士。
我們必須勤學苦練,堅持不懈。我們必須戒驕戒躁,克服自滿。我們的修養不僅在有淵博的文藝知識,它也包括端好的道德品質。我們堅決反對“文人無行”!
二多學多練,逐步提高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學過寫舊體詩。在那時期,我寫過許多首五言詩和七言詩。可是,至今我還沒有成為詩人。那些功夫豈不是白費了麼?不是!我雖然到如今還沒寫好舊詩,可是那些平仄、韻律的練習卻使我寫散文的時候得到好處,使我寫通俗韻文的時候得到好處。它使我的散文寫得相當緊煉。我每每把舊詩的逐字推敲和平仄相襯的方法運用到散文裏去。通俗韻文是與舊體詩有血統關係的,因而我寫的通俗韻文在文字上還大致合乎格律。
上邊舉的例子說明一個事實:在寫作技巧上,我們應當孳孳不息地學習。掌握的技巧越多種多樣,我們的筆才越得心應手。我們不一定每個人都成為全能的作家,作到“文武昆亂不擋”。但是各種體裁的練習是對我們很有益處的。詩的語言比散文的更精煉,更有創造性。那麼,練習寫詩必能有利於寫散文。戲劇需要最精密的結構和精彩的對話;那麼,練習編劇必有利於寫小說。就是練習舊體詩詞,也不無好處。習作不一定能成為作品,但為習作所花費的時間並非浪費。多學多練不會叫我們吃虧。
這可並不是說我們應當見異思遷,看哪門發財就換到哪門去。我們長於寫小說就寫小說,不要看戲劇發財就改寫劇本。發財致富與投機取巧的思想與我們的事業實在無法結合在一起,也不該結合在一起。我們要學的多,寫的專。學的多了,十八般武藝件件都通了,我們的確可以既寫小說,也寫劇本;既寫詩歌,也寫童話。多才多藝是我們應有的願望。這個望願的實現仗著多學多練,下苦工夫。以名利觀點去決定體裁的選擇,結果是名不必成,利不必至,反會遭受失敗。
在資本主義國家裏,文藝事業是商業化了的。作品介紹所和書店編輯會告訴作家,什麼題材與形式最有市場。於是,刊物上的文藝作品在一個時期內都寫同一事物。假若《我與雞蛋》這本小說有了很大的銷路,接踵而起的便是《我與鴨蛋》、《我與鵝蛋》……。這種輾轉摹仿,目的完全在營利。這就葬送了文藝。
根據調查,我們的青年文藝愛好者也往往把別人的一篇好作品當作藍本,照貓畫虎地進行寫作。這是摹仿。用彩紙剪成的花朵,不管色彩怎樣鮮豔,總不會有生命。摹仿的作品也是這樣。在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摹仿或者是不可免的,而且是不無好處的。可是,這隻是習作的一個過程,正像我們幼年練習寫字先描紅模子那樣。我們不該把這種習作看成作品。作品必須是個人自己的創作。因為青年們的寫作經驗還欠豐富,我們對他們的作品不應求全責備,但是我們也看得出,越敢大膽創造的青年作家才越有出息。一個青年作家的出現須帶來一些清新的氣息。創作必須含有突破陳規、出奇製勝的企圖。在我麵前的青年朋友們,在不同的程度上,的確都給文壇帶來一些清新的氣息,都多少寫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新人新事,我祝賀你們的成功!和你們在一起,使我感到驕傲!朋友們,保持住這清新的氣息,繼續不斷地加強創造精神,你們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