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低著頭往北走,走到北頭的河岸,好了,隻有一片鬆林,並沒有多少遊人。他預料那裏是越來越人少的,因為遊公園的人們是不往人少的地方出悶鋒頭的。
他靠著東牆從樹隙往西邊的橋上看,還依稀的看得出行人的衣帽。及至他把眼光從遠處往回收,看見一株大樹下,左邊露著兩隻鞋,右邊也露著兩隻,而看不見人們的身體。那容易想到是兩個人背倚著樹,麵向西坐著,而把腳斜伸著。再看,一雙是男鞋,一雙是女鞋,王德又大膽的斷定那是一男一女。
王德的好奇心,當時把牢騷趕跑,躡足潛蹤的走到那株樹後,背倚樹幹,麵朝東牆,而且把腳斜伸出去坐下。你想:“假若他們回頭看見我的腳,他們可以斷定這裏一共六隻腳,自然是三個人。”
他坐下後,並聽不見樹那邊有什麼動靜,隻好忍耐著。看看自己的腳,又回頭看看樹那邊的腳;看著看著,把自己的腳忽然收回來,因為他自己覺得那麼破的兩隻鞋在這樣美麗的地方陳列著,好像有些對不起誰似的。然而不甘心,看看樹那邊的鞋破不破。如果和我的一樣破,為什麼我單獨害羞。他探著頭先細細看那雙男鞋,覺得頗有些眼熟。想起來了,那是李應的新鞋。
“真要是李應,那一個必是她——李靜!”王德這樣想。於是又探過頭看那雙女鞋,因為他可以由鞋而斷定鞋的主人的。不是她,她的鞋是青的,這是藍的。“不是靜姐,誰?李應是見了女人躲出三丈多遠去的。別粗心,聽一聽。”
樹那邊的男子咳嗽了兩聲。
“確是李應!奇怪!”他想著想著不覺的嘴裏喊出來:“李應!”
“啊!”樹那邊好像無意中答應了一聲。
王德剛往起立,李應已經走過來,穿著刺著紅字的救世軍軍衣。
“你幹什麼來了,王德?”李應的臉比西紅柿還紅。
“我——來看‘鄉人攤’!”
“什麼?”
“鄉人攤!”王德笑著說。
“什麼意思?”
“你不記得《論語》上‘鄉人攤,朝服立於阼階’?你看那茶館裏的臥椅小桌,擺著那稀奇古怪的男女,還不是鄉人攤?”
“王德,那是‘鄉人儺’(鄉人儺,“儺”讀“挪”,舊時迎神驅疫的儀式。這裏有意把“儺”改為“攤”,字形近似,變成了諷刺。),老張把字念錯!”
“可是改成攤,正合眼前光景,是不是?”
兩個人說著,從右邊轉過來一位姑娘。王德立刻把笑話收起,李應臉上像用鈍刀刮臉那麼刺鬧著。倒是那位姑娘坦然的問李應:“這是你的朋友?”
“是,這就是我常說的那個王德!”
“王先生!”那位姑娘笑著向王德點了點頭。
王德還了那位姑娘一個半截揖,又找補了一鞠躬,然後一語不發的呆著。
“你倒是給我介紹介紹!”她向李應說。
“王德,這是龍姑娘,我們在一處作事。”
王德又行了一禮,又呆起來。
李應不可笑,王德也不可笑,他們和受宮刑的人們一樣的不可笑。而可憐!
龍鳳的大方活潑,漸漸把兩個青年的羞澀解開,於是三個人又坐在樹下閑談起來。
龍鳳是中國女人嗎?是!中國女人會這樣嗎?我“希望”有這麼一個,假如事實上找不到這麼一個。
李應,龍鳳都拿著一卷《福音報》,王德明白他們是來這裏賣報而不是閑逛。
三人談了半天話,公園的人漸形多起來,李應們到前邊去賣報,王德到報館作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