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苦難

於格 第一章

孫天明是在1995年回到村子裏的。

那時是冬天,流言卻像夏天的綠頭蠅,無孔不入,四處流竄。於是,胡同裏多了個閑聊的話題,竊竊私語間,那些婦女嘴邊總掛一絲莫名的笑,讓人看不出是同情多一些,還是幸災樂禍多一些。

整個冬天,老孫頭家的院門像塗了層萬能膠,一直緊緊地閉著,仿佛想把那些假裝無意瞥過的窺探眼神統統隔絕在門外。可老孫頭和天明的吼叫聲,老孫嬸的哭喊聲,鍋碗瓢盆落地、破碎的聲音,會不時地穿透那兩扇破舊的木門,肆無忌憚地在這個密閉、寧靜的小山村彌散開來。

有人看到老孫頭經常在傍晚時分打開門,披著一個髒兮兮、破舊不堪的軍大衣,胳膊肘和袖口處已經磨得黑亮黑亮的,曾經花白的棉絮不安分地探出頭來,招惹了一身的黑。老孫頭就披著這樣一身行頭,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白色的積雪,走過坑坑窪窪的、生硬的土路,走過跑進柴草堆準備睡覺的雞鴨,走過落完了葉子、光禿禿的楊樹,一直走到村子南邊的河岸上,他才停下。迎麵吹來的風有刺骨的涼意,老孫頭哆嗦著,長滿凍瘡的手從口袋裏掏出煙鬥和火柴,背著風,劃了一根火柴,那年冬天的風很猛烈,老孫頭不得不壓低身子,用粗糙黝黑的手掌緊張地護住這脆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點上口中的煙鬥。

老孫頭挺直腰背,猛吸了幾口旱煙,閉上眼醞釀一番,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吐出白色的嫋嫋的煙。老孫頭以前一直覺得,這一吸一呼的過程,有點像歎氣,尤其是最後那悠長的呼氣,不過吸煙和歎氣的不同之處在於,幾口旱煙抽下去,心中積壓的煩悶,總會伴著白色的煙一同被呼出去了。所以,1995年的冬天對老孫頭來說有點特殊,他怎麼也忘不了,口中吐出的白煙不消一秒鍾便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再也不見蹤影,可心中的煩悶,像是一塊頑固的大石頭,即便是一次一次地歎氣,一次一次地吐出白煙,卻總也吐不盡、消不得。

老孫頭經常在河邊碰到老李頭,老李頭手裏揮動著一根長鞭,嘴裏“咿呀咿呀”地叫著,催促他家那幾隻不安分的鴨子回窩。起初,老李頭並不走過去跟老孫頭說話,隻是遠遠地,似笑非笑地看上老孫頭幾眼,然後繼續發著怪叫,心滿意足地趕著幾隻鴨子回家。日子久了,他的膽子大了些,碰到老孫頭的時候便遠遠地喊上一句,老孫頭,今天聽著你家怎麼什麼聲音都有啊,是不是天明給你把大彩電抱回來了啊?

老孫頭惡狠狠地白了老李頭一眼,朝他的方向精準地吐了一口唾沫,鐵青著臉,轉過身一聲不吭地沿著河岸向上走,不去看老李頭的那副嘴臉。

也不知道給自己積點陰德。老孫頭狠狠地咒罵著老李頭,心裏的大石頭,更沉了。

老孫頭也經常站在河邊發呆,等回過神來,煙鬥中的煙絲已經悄無聲息地燃盡了。他長歎一口氣,把煙鬥朝著旁邊的樹狠狠地敲兩下,抖出裏麵的煙灰,然後在寒風中縮緊身子,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地沿原路返回。

滿天繁星下,白雪皚皚中,炊煙淡淡地升騰、繼而消散,沿途的房屋透出淡黃色的燈光和孩子的笑語。局外人看來,這應該是一幅很靜謐的鄉村夜景吧。老孫頭就這樣渾然不知地走在別人的景色中,內心一片荒涼。 第二章

1995年的時候,老孫頭的實際年齡其實並不老,隻是他覺得那年冬天的風格外的凜冽和刺骨,風大概也覺察出了他的恐懼,於是愈發驕縱,肆虐地在他的臉上刻下縱橫交錯的溝壑,眼睛中曾經有過的熱切的東西,那些關於未來小康生活的期盼與渴望,也一並被這寒風凍結、抹煞。於是,老孫頭真的成了一個老頭兒,走路踉蹌,眼神黯然。

老孫頭大概從來沒想過,如果細細追究的話,他的衰老是很早就開始了的。老孫頭十幾歲的時候徹底成了孤兒,母親生他的時候,失血過多,死在自家的炕上,父親是疼愛他的,從他最初的記憶開始,父親不常說話,卻總喜歡用他那雙有些剌人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即便在最貧瘠的歲月,他也依然感受得到父親濃烈的愛。

那年也是冬天,父親粗糙的手在他的懷中漸漸失去溫度。他攤開父親的掌心,細細地端詳,父親的掌布滿了暗黃的繭子和深深的溝壑,掌紋細密而零散。有人說,這樣的掌紋,是注定操勞一生的命。他還看到,父親深深淺淺的掌紋裏嵌滿了黑色的汙垢,他端來一盆清水,用家裏最幹淨的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拭著父親疲憊的雙手。半小時後,他捧著父親的手大聲地哭出來,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因為父親離他而去的悲傷,還是因為自己無法讓父親的手潔淨一些的無奈。那個時候他開始明白,父親掌紋裏的黑色不是汙跡,而是生活磨難的印記,它刻在父親的掌心,刻進父親的生命。

他自責,責怪自己隻是個孩子,責怪自己還沒成長為一個能夠為父親遮風避雨的男子漢,責怪自己無法減輕父親生命中和掌心上的苦難。

父親是死於一種他那個年齡無法理解的疾病,也許這是從那時起,他對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有了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懼。這種本能,貫穿了老孫頭的一生。 第三章

老孫頭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是一個外人看來有些遲鈍的青年。本應是情愫萌動的年紀,毛頭小夥子偷偷挑選著心儀的姑娘,羞澀的女孩兒也用臉頰的一抹緋紅向意中人暗暗表達著心意。那時的老孫頭沒有親密的哥們兒,沒有喜歡的姑娘,他立在花紅柳綠之外,仿佛與這些關於青春的色彩無關。

模糊的青春記憶中有一個夏日的傍晚,他扛著鋤頭從田裏歸來,經過村子南邊的河,他蹲在水邊,細細搓洗著手上的泥漿。灰色的塵土在淡綠的水中一點點地脫落,細碎的顆粒在波浪裏起伏不安地飄搖,漸漸遠離了他的掌心。他臉上的表情專注且認真。那天,一陣笑聲打破了他的專注。河的下流,是三五個同齡的女孩,她們等著陽光褪去了白日的毒熱,河水泛著恰到好處的溫度,便紛紛散開了發辮,撩起河水清洗著自己濃黑的長發。她們光著腳丫站在河的淺灘,夕陽下被拉長的身影倒映在明晃晃的河麵上,他看得到她們素淨的麵容,清澈的瞳孔,像油畫一樣安靜和美麗。碩大的夕陽掛在她們的身後,給她們年輕的身體鍍了一圈金色的邊線,連純白的棉布衫都帶上了一種氤氳的光芒。他覺得她們的笑聲真好聽,像是那年久旱之後的第一場雨,滴滴答答地打在院子裏的水缸上,清脆的聲響,純粹的質地,讓人不自覺地快樂和心安。

那一幕有種肅穆聖潔的美,但年輕的老孫頭在安靜的凝望之後選擇了悄悄地離場。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是否意識到了自己也是喜歡這些年輕美好的事物,也是喜歡絢爛無比的青春,隻是他喜歡得太隱忍,都不允許自己察覺。

村裏的孫媒婆來找老孫頭的時候,他大約二十五歲的光景吧。那是一個雨後的下午,孫媒婆走路像一隻亂顫的大頭花兒,肥胖的身軀和她袖珍的小腳極不相稱,可她就踮著那雙靈活的小腳,繞過院子裏的水窪,徑直朝年輕的老孫頭走來。

“小孫啊,你也老大不小了,隔壁村有個叫秀珠的姑娘很不錯……”孫媒婆臉上油光錚亮,眼裏放著興奮的光彩,手舞足蹈地說了很多,唾沫星子好幾次都飛到了孫老頭的臉上。老孫頭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眼睛看向別處,但他確確實實在聽。

孫媒婆出門的時候,轉身留下一個少了些誇張多了點樸實的笑,“小孫,你不容易,大家鄉裏鄉親的,又都是本家,嬸子不會虧了你的。”

那晚的月亮很圓很大,所以老孫頭沒有開燈,他站在院子裏,抬頭看著月亮。記得小時候他也愛看月亮,有時看到月亮上有陰影閃動,酷似人形,他就跑回家,跑進父親的懷裏,然後追問父親“月亮上是不是有人”之類的問題。父親忙了一天,哈欠連天,一邊用手撫摸著他的頭,一邊斷斷續續地講“從前有個傳說,……”記憶到這裏戛然而止,因為父親的故事總是超不過三句,要麼他會沉沉睡去,要麼是再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那個“傳說”。所以,在老孫頭的記憶中,翻來覆去記得最清楚的還是那句,“從前有個傳說”。

父親去世有十年了吧,可想起父親的時候,老孫頭還是忍不住的心酸。

他把目光和思緒都收了回來,在皎潔的月光下,仔細打量著這個家,似乎跟十年前父親交托給他的時候相比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院子還是院子,坑坑窪窪的泥地,下雨下雪的時候一片泥濘,幹燥的時候一陣狂風又會卷起大片的灰色塵埃。房屋也還是房屋,石頭壘的牆壁,最破舊的黑色磚瓦,一根使用了太久邊沿都被熏成了黑色的煙囪。屋裏也還是屋裏,破舊的土炕,黑乎乎的灶台,磨得發黃的席子,總是泛著濕氣的地麵。

一點都沒變,一點都沒變啊。老孫頭念叨著。如果有變化的,那應該是環境變了吧。去年,村裏有戶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建了一棟新瓦房,大紅色的磚瓦砌成的牆壁,很是喜慶,屋子裏麵被粉刷成了白色,一村子的人都爭前恐後地跑去看。老孫頭也去看了,一進那屋子仿佛進了一個不曾到過的天地,潔淨、清澈得不像自己生活的世界,老孫頭盯著那白色的牆壁,心裏癢癢的很,真想用手去摸摸,去感受那樣一種純白的色彩以及它所帶來的觸感。可拳頭在衣兜裏動了又動,終究還是沒有伸出來,他怕弄髒別人的牆壁,即便知道自己的手是幹淨的。

幾天後,老孫頭提著一袋子小麥和一籃子雞蛋,跟著孫媒婆去了約定的地點,兩個村之間的河邊。

一路上,老孫頭話不多,孫媒婆就反複叮嚀了他幾遍:“小孫,這家姑娘是腿有點毛病,但模樣、人品絕對沒的說,下地幹活也是一把一的好手,以後,身邊有個伴兒,日子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那天,是秀珠早到了河邊,老孫頭遠遠地就看到了身穿粉色的她。那是老孫頭和日後的老孫嬸的第一次見麵,沒有轟轟烈烈的情節,沒有電閃雷鳴的瞬間,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境況下,兩個人的想法都很簡單——一個想娶一個不嫌自己窮的女人,一個想嫁一個不嫌自己瘸的男人。

不過終究還是女孩子吧,秀珠看到老孫頭的時候,還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暗暗偷瞥了老孫頭幾眼,臉上一片緋紅,雙手不住地搓弄著衣服的下擺。這件粉紅色的上衣還是特地為了這次相親在集市上買的,對她來說,已經夠奢侈了。老孫頭看著秀珠,她長得不難看,中等水平吧,紮著兩個普通的麻花辮,臉上的皮膚有些粗糙有些泛紅,那是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跡,的確是個吃苦耐勞的人,這點孫媒婆還是沒哄騙他的。

這樣的姑娘一直沒有嫁出去就是因為她的一雙腿。秀珠有小兒麻痹症,一條腿彎得厲害,走路的時候,重心不得不全部積壓在另一條腿上,整個身形便隨著踉蹌的步伐誇張地左右搖晃。調皮的小孩子看到秀珠走路,總要悄悄湊過去大喊一聲“鴨子!”,然後飛快地跑開。秀珠是很無奈的吧,可她從小習慣了把這些委屈默默地承受和消化,隻是在路上看到了一排排走路也左右搖晃的鴨子,她的眼神裏還是有一點點哀怨的。也許是這樣走路的日子太久了吧,她的背,也微微地駝了。

老孫頭是在那年的秋天把秀珠娶回家的,事實證明了孫媒婆真的沒有“虧了他”,秀珠是個好女人,是那個年代農村裏標準的賢妻良母,有了好的東西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丈夫和孩子,髒活累活總是搶在前頭,丈夫和孩子是她的一切。這就是那個年代所謂的嫁夫從夫吧,連死去的時候,墓碑上隻會簡單地刻上夫君的姓氏,然後再是妻子本來的姓氏,然後再加一個簡單的“氏”。孫X氏,這就是秀珠在最最未來的歸宿。

秀珠經常用一種歡喜而膜拜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丈夫,在她的眼裏,他近乎天,近乎地,是她的一切。他不經常說話,偶爾發呆,看著一個方向失神很久。他發呆的時候,她就在旁邊躡手躡腳地幹活,生怕擾了他。她知道他一個人孤單了很久,所以當他起初吃飯時隻拿著一雙筷子就上了炕,總是表現得不那麼會照顧人時,她也不計較,她隻是想著自己這輩子跟了這個男人,就要對他好,死心塌地的好。隻是老孫頭有一個習慣她有點不理解,他很愛惜自己的手,每次下地回來,他總要在河邊洗手,洗好多遍,如果洗不淨,回到家裏抹上肥皂繼續洗。對於這個事情,秀珠問過一次,他瞪了她一眼,她便也不再多問,隻是下次看到他的手還留有一絲汙垢的時候,回家便主動幫他把水和肥皂備好。

這個善良淳樸的女人,自打嫁人的那天起,就習慣了別人喊他“孫家媳婦”“孫嫂”“孫嬸”,直到後來的“老孫嬸”。也許對她來說,也早就忽略了自己的姓名,忽略了自我,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給了身邊的這個男人和他們共同孕育的孩子。

說起來,秀珠的肚子很爭氣,婚後第二年的冬天生下了天明,隔了一年,又生下了天明的弟弟天輝。

自打有了孩子起,老孫頭的心情好了許多,跟年紀相差不大的人也有了共同的話題,漸漸不再像以往一樣顯得生疏而遲鈍。

那時的老李頭也正當壯年,秀珠生下天輝的那一年,老李頭的媳婦也剛剛為他生了第三個女兒,為此,老李頭兩天沒有進家門。一天傍晚,村子裏一幫老少爺們湊在街邊乘涼,扯扯這家的閑事,聊聊鄰村的新聞。老李頭蹲在角落裏抽著悶煙,老孫頭提著一袋奶粉從旁邊匆匆走過。當老孫頭的身影在暮色中漸行漸遠的時候,有人說了一句,這家夥可真有運氣啊,婆娘連著給他生了兩個兒子!

“哼!”老李頭重重地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這就像臭手打撲克總是摸好牌一樣!”

旁邊的人笑了,唯獨老李頭沒笑,他還在生氣,用現在的流行語說,他在鬱悶,鬱悶自己怎麼沒有兒子。 第四章

天明八歲了,在下了第一場秋雨、楊樹葉子開始發黃以後,他和同齡的小朋友一起背著小書包跑向學校,坐在了有些簡陋的小學教室,前臂疊放在胸前,後背挺直,臉上的表情嚴肅且認真——他成為了一名小學生。

天明是個安靜寡言卻又異常勤奮的孩子,在那個隻有十幾人的班級裏,他一直考第一名。這種名列前茅的趨勢從一年級保持到小學完結,繼而到初中,繼而到高中。這一點,還是讓老孫頭深感榮耀的,因此,跟旁人的閑聊裏,又多了幾分自豪和底氣。

天明自上學起,多了個習慣,他喜歡一個人踏過河岸的雜草和石塊,順著河水的流向,向著下遊走啊走,走啊走,默默地走出一段很遠的距離。

一次,老孫頭下地回來碰到河岸上的天明,他遠遠地叫住自己的兒子,走過去,摸著他的頭,問,天明,為什麼喜歡順著河走啊。

天明低下頭,腳尖輕輕地玩弄著地上的石子,爸,老師跟我們講,每一條河都會流向大海,我想知道,是不是一直順著河流走,就能走到大海,就能看到外麵的世界。

老孫頭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為這孩子所說的話,為他說這話時輕柔卻堅韌的語氣。

知識是個好東西,為孩子不算開闊的世界打開了另一扇窗戶,用文字和圖片,給他們建構了另一個世界,或者繁華,或者廣闊,或者旖旎,或者嫵媚。這個“外麵的世界”的影像,幻化成了他們心底的渴望——走出這個小山村,看看外麵的世界。 第五章

院門悠長地“吱”了一聲,老孫嬸哭得紅腫的眼睛透過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老孫頭微微佝僂的身形在月光下很黯然。

老孫頭走進裏屋,老孫嬸看了他一眼,低垂著眼,帶些哽咽地說:“天明吃過藥,睡下了。”

“天明”兩個字一出口,又觸動了老孫嬸的傷心處,她控製不住地抽泣起來,頭垂地更低了,駝背在慘白的月光下像個小山丘一樣挺立著。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用嗎!!”老孫頭壓低嗓音吼著老孫嬸,眼圈卻禁不住也酸了,他轉過身,不想讓老孫嬸看出自己的異樣,“我去看看他。”

老孫嬸很努力,但還是沒能壓抑住自己的哭聲,於是,斷斷續續、低沉的哭聲在這個破舊的家裏一點點蔓延開來,讓老孫頭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自打天明回到家裏,不對,是更早些,從在村長家裏接到電話的那天起,老孫嬸就一直是這個狀態了。她看著自己的兒子發癲發狂的樣子,身為母親卻無能為力,這感覺逼得她要發瘋。她無從訴說,隻能一遍遍揮動著手臂,用掌心狠狠地拍打著自己的膝蓋,身體和駝背在悲傷的情緒中前後仰伏著,任由眼淚和鼻涕打濕了衣襟。一聲聲哭喊仿佛從嗓子眼的最深處跋涉千裏而來,有種遲滯卻無法抑製的哀傷和痛苦。

“天明啊,天明啊——”

天明啊,天明啊。

老孫頭邁進天明那屋時,還是沒有忍住,掉了一滴眼淚。渾濁的淚珠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淌地七零八落,漸漸消了蹤影。

天明側躺在炕上,沉沉地睡著了,月光灑下來,照亮了他的側臉。睡夢中的他,仿佛還是少年時白淨的模樣。

天明啊,天明啊,我的兒,怎麼會變成這樣。 第六章

1988年夏天,老孫頭在自家門前放了三掛鞭炮,紅色的紙片在空中飛舞著,又順著風徐徐落下,鋪滿了孫家門前的土路。一個喜慶的消息傳遍了這個安寧的小村子——天明考上大學了!

這是這個小山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村民們興奮地湧向老孫頭家。作為“狀元”的天明站在院子裏,那個時候的他,依然是個安靜內斂的大男孩,看著一張張堆滿笑容的臉,他突然的有些害羞和無措。老孫頭和老孫嬸在人群中笑得無比燦爛,已經有了皺紋的臉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輝,仿佛年輕了許多。老孫頭從集市了買了普通的硬糖,裝在紅色的塑料盤子裏,老孫嬸忙著把一把一把的糖分到鄉親的手上,在自豪和喜悅中連後背也挺直了許多。

老李頭擠進門,還沒等老孫嬸招呼他,便毫不客氣地從盤子裏抓了一大把糖。隨後蹭到老孫頭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兄啊,天明出息了,你這以後可就等著享福吧!我說什麼來著,你這臭手淨摸好牌啊!”

“去你媽的!”老孫頭笑嗬嗬地推攘了老李頭一把,“你才臭手呢!”

門口突然有些騷動,同一條街的胡家夫婦抱著他們剛出生不久的女兒擠進了院子。

“叔,”胡家三十出頭的漢子簇擁著老婆孩子到了老孫頭和天明麵前,因為激動臉都漲紅了,“我們兩口子聽說天明這孩子考上大學了,哎呀,真是太出息了啊!我們想讓天明給我們家小閨女起個名字,哈哈,權當沾點狀元的喜氣,將來也考個啥啥大學的!”

旁邊的人群笑了,人群中央的天明也地笑了。他朝胡家媳婦輕輕地伸出手:“嫂子,把孩子給我吧。”

在周圍人的注視下,在胡家夫婦期待的微笑下,天明把孩子抱在了懷裏,輕輕搖晃著,仔細端詳著這個不足一個月的小家夥——粉嫩粉嫩的小臉龐,眼睛因為剛睡醒還帶點惺忪,有點塌的袖珍鼻子,小嘴巴輕輕地一張一合,像在咂摸著什麼。天明把孩子抱緊了一點,聞到她身上透著的一股濃濃的乳香,天明再一次笑了。

“叫曉琳吧,‘琳’在古語中是美玉的意思。”

“胡曉琳,好名字,好名字!”胡家夫婦笑著,不住地稱讚著。

也許是因為天明第一次抱小孩子吧,姿勢有些生硬,懷中的寶寶明顯有些不舒服,不老實地動彈了兩下,估計是想回到母親懷抱的信號。過了一會兒,她發現這一招無效後,便絲毫不給麵子地嚎啕大哭起來。

寶寶的哭聲很有穿透力,穿過了院牆,穿過了院子內外的人群,傳得很遠很遠。在孩子的哭聲中,天明有些害羞地笑了,胡家兩口子笑了,老孫頭和老孫嬸笑了,周圍的村民也笑了。那天,大家都笑了。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