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老孫頭也準備了幾掛鞭炮,但這個夏天終究在一片沉寂中度過。
天明爭取了一個去德國留學的機會,公費,天明說去了那邊會在課餘時間打工賺取生活費用,可也還是委婉地表達了,剛到那邊人生地不熟,可能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家裏能否給他一點錢度過最初的那段日子。
恰恰也在這個時候,天明的弟弟,天輝,告訴老孫頭和老孫嬸自己和女朋友阿霞要在今年成婚,也需要錢。
老孫頭蹲在河邊抽了兩天的煙,最後決定把家裏所有的積蓄交給天明。他是在吃晚飯的時候宣布這個決定的,他後麵還想對天輝說,孩子,你還年輕,結婚晚個兩三年也不是大事。可他的話還沒說出口,坐在炕邊的天輝把手裏的白瓷茶杯狠狠摔到了地上,白色的碎片在地麵上蹦跳著四散開來,劈裏啪啦的聲響刺痛了每個人的耳膜。在一家人都還在目瞪口呆的時候,天輝已經下地穿好了鞋,沒有一句話,或者一個多餘的肢體動作,他隻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老孫頭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清楚小兒子的表情,隻記得他留下的最後一個動作是仿佛用盡全身氣力甩了一下破舊的院門,兩扇木頭門突然的碰撞發出了一聲“砰”的巨響,那個瞬間老孫頭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也跟著震了一下,像那老朽的、顫顫悠悠的木門,像那伴著強烈衝擊緩緩落下的一片牆灰。
天輝。老孫頭心裏輕輕呼喚了一聲。
天輝跟天明不一樣。天明讀幼兒園的時候,守紀律,學習好,拚音、算術每每都是拿滿分。天輝讀幼兒園的時候,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還經常因為搞惡作劇、欺負小朋友等行為慘遭老師的“家訪”。天明一路通暢地從小學讀到高中,繼而是大學和出國留學。天輝念完初中就厭倦了學校,成績也不足以考高中和職專,老孫頭便托同村的人把他送到鎮上學修理自行車,好在天輝雖成績不好,卻也是個腦袋瓜靈光的孩子,到了十七八歲的年齡,也脫去了一身稚氣,開始懂得謀劃自己的生活。
天明自小安靜內斂,心裏的想法從不輕易告訴別人。天輝卻是個直率張揚的孩子,帶一點烈性,受不得憋屈。
受不得憋屈的天輝最後還是帶著一肚子的憋屈離開了家,還有累積了多年的怨氣,他怨父親的愛太偏頗,太失衡。
從記事起,父親和遠近親戚、鄰裏街坊的閑聊主題永遠離不了哥哥,哥哥多麼乖,成績多麼棒,老師多麼喜歡他,家裏貼了多少多少的獎狀。天輝剛上小學時,天明在讀三年級,他有一個本子,封麵上用好看的字寫著“學習是燈,努力是油,要想燈亮,必須加油。”天輝踮起腳尖趴在桌子的角上,問哥哥那幾行字是什麼意思,天明頭也沒抬,隨意地說,好好學習的意思。
後來,天輝趁哥哥不注意,拿出自己的小本子,把第一張白紙附在哥哥本子的封皮上麵,拿著一支短短的鉛筆,仔細地描那十六個他根本不認識的複雜漢字。他描了很久,雖然“想”字少了一個橫和一個點,“須”字缺了一個撇,可他描得很認真,很虔誠。那歪歪扭扭的十六個字,包含了一個孩子最樸素最純真的願望——像哥哥一樣學習出色,像哥哥一樣能夠被父親自豪地談起。
可他很快就發現親生兄弟也是有差異的,他腦袋瓜兒也不笨,可天明基本上把全部的精力都獻給了學習,天輝做不到,他的生活要忙碌得多,他喜歡玩,喜歡拿著自製的彈弓去山上射麻雀,喜歡拿著個空罐頭瓶子再綁上根塑料繩到河裏抓魚,他還要當孩子頭兒,領著一大幫子同齡和更小的孩子一起“打打殺殺”……所以,當放假的時候他隻拿著第五名或者第六名的成績回家時,老孫頭隻是簡單地看了一眼卷子,然後撇過頭做其他的事情。
日子久了,天輝也消了最初的熱情,對學習,漸漸倦了。
有一年夏天,有城裏的劇團下鄉演出,接連演了幾天的《沙家浜》,一下子激起了小孩子們的“抗日熱情”。天輝領著他的一群“部下”,剪子包袱錘分成八路軍和日寇,然後兩幫人朝彼此“開槍”“扔手榴彈”,最終,總是英勇無比的八路軍把敵人打得潰不成軍……
天輝在遊戲中還是頗威風的,他一邊果斷地指揮著,一邊一勇當先地“衝鋒陷陣”。
“大勇,炸掉他們的碉堡!”
“誌偉,掩護我!”
“有炸彈,大家快趴下!”
……
暮色四合時,所有孩子的汗衫褲衩上都沾滿了泥土,臉上、身上也有,和汗水混在了一起,活像個灰頭土臉的大花貓,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樂嗬嗬的。
同樣樂嗬的還有不遠處一群的大人,他們習慣了在黃昏時候叼著根旱煙走到街上乘涼,那晚,孩子們在那裏演得不亦樂乎,他們也看得不亦樂乎,咧著嘴哈哈笑,給他們使勁地鼓掌。
當孩子們一個個散去時,天輝一眼看到了老孫頭也在人群裏,他在和旁邊的一個伯伯在閑聊,側對著他。
天輝朝他跑過去,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天輝剛才好威武啊,像個大將軍一樣!”
大家都笑了,天輝撓撓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偷瞄了老孫頭一眼,不遠不近的距離,父親給他的依然隻是一張側臉,在有些昏暗的暮色中,在蒼藍色天空和灰色街道背景下,他看到父親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
天輝停住了腳步,這突如其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是一種巨大、莫名的幸福,衝擊著他年幼的身體和內心,他一時無法完全適應和承受,隻是呆呆地立在原地,腦子裏反複回放著那一絲微笑,反複體驗著這幸福的衝擊。
天真的黑了,飯香從灶頭飄到了街頭,大人們也散開了。
天輝臉上掛著幸福地有些僵硬的笑,猜想著今天會不會得到哥哥的待遇,父親會不會疼愛地摸摸他的頭,會不會牽著他的手回家。
當幸福的溫度還沒有冷卻時,天輝的種種猜想卻已經落空了。老孫頭跟旁人聊完事情便順勢轉了個九十度,一個人背著手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天輝剛邁出的腳步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於是幸福的感受轉瞬而逝,死在那晚的夜色中。
夜色濃重,恰好也是種掩飾,掩飾了天輝眼裏漸漸黯淡的光芒。 第八章
天輝離家後,老孫頭隻能從別人那裏一點一點地知道他的消息。
天輝和阿霞結婚了。他們跟朋友借錢結的婚,雙方的家長都沒有出一分錢,因此婚禮有些寒酸,賓客是各自的朋友,酒席是簡單的幾樣菜,喜酒是供銷社裏最便宜的散裝白酒。不過,這些都沒能遮掩新郎新娘臉上幸福的笑容,別人告訴老孫頭,他倆結婚那天都笑得很開心。老孫頭和老孫嬸見過阿霞一次,模樣眉清目秀,是個溫柔、賢淑的姑娘。阿霞是鎮上小學的老師,總騎著一輛破舊“飛鴿牌”自行車,那車常壞常修,一來二往便和天輝熟識了。阿霞家裏是激烈反對這門子親事的,原因有二:第一,她家經濟也不寬裕,一直指望著閨女能嫁戶好人家,幫扶幫扶家裏,畢竟弟弟妹妹還都在上學;第二,含辛茹苦培養出一名人民教師,這區區一個修自行車的,怎麼看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兒。
但他們顯然低估了阿霞的決意,她是外表柔和內心堅毅的人,換句話說叫“外柔內剛”吧,自己認定的幸福和歸宿,任外界多少阻力,都不會輕易放手。
當阿霞家裏開始給她頻繁地安排相親的時候,她和天輝便毅然決然地到民政局領了結婚證,辦了一場倉促、簡單卻幸福的婚禮。
婚後,天輝和阿霞搬到了學校分的宿舍,基本上沒有什麼家具和電器,一切從零開始。
聽到這裏,老孫頭心裏是有些懊悔和自責的,家裏的積蓄給了天明之後所剩無幾,他把手頭的零錢整錢湊在一起,用紅手絹包了,托村裏人去鎮上的時候捎給天輝。當晚,那方紅手絹和錢原封不動得又回到了老孫頭手上,他站在院子裏,頭頂昏黃的月光,無聲地覆在掌心的紅手絹上,望著那喜慶的色彩,老孫頭歎了一口氣。
天輝是個倔強的孩子。所以,送錢的事,老孫頭再也沒有提起。
婚後第二年,阿霞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壯壯。有了孩子,娘家人的態度也開始鬆動,不久之後,天輝就帶著阿霞和孩子回去探親,也受到了姑爺該有的待遇。
那個時候天輝在鎮上租了個小小的店麵,他人緣好,技術精,鎮上的居民都願意去他店裏。天輝很有經濟頭腦,在店門口還多加了一個小攤位,夏天賣兩毛錢一包的汽水,冬天賣點瓜子、糖塊之類的小零食,總體來說,生意也算紅紅火火。
可是天輝從來沒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回自己的家,隻是過年時會托人給老孫頭和老孫嬸帶點錢。每次捧著一小疊整齊的紙幣,老孫頭都覺得有點燙手,索性也不多管,直接把錢扔給老孫嬸。 第九章
1993年到1995年,對老孫頭和老孫嬸來說,是有些孤單的三年。
93年除夕,下了很大的雪。那晚老孫嬸蹲在灶口燒水下餃子,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有些蒼老的臉。
下午她一個人在家裏包餃子,習慣性地包了四人份的量,傍晚老孫頭帶著一身煙味回到家裏,看到炕上滿滿的一箅子餃子,眉頭狠狠地皺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怎麼包這麼多。那時老孫嬸才恍然意識到,今年的除夕,隻剩下自己和老頭子。
半年的時間,還沒有消去一個母親心中的悲傷——大兒子遠赴德國留學,年前收到他的一封越洋家書,簡短地說著在那邊都好;小兒子負氣出走,現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小兩口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作為母親,親眼看著孩子從咿呀咿呀地喊媽媽爸爸,到蹣跚學步、不停地摔跤和爬起,再到他們上了幼兒園、小學,天明一放學就趴在小桌子上學習,牆上也一張一張地掛起他的獎狀,天輝每天都會大汗淋漓、帶著一身灰土從外麵跑回來……
如今,兩個孩子長大了,離開了,老孫嬸突然從兒子們的生活中抽離而出,而且是這種被迫和徹底的抽離,這讓老孫嬸一時無法接受。
灶頭裏的火熊熊地燃著,木頭在火焰的舔舐下發出“劈啪”的聲響,不知不覺,老孫嬸的臉已經被火烤得發燙了。她用燒火棍撥拉了一下木頭,鍋裏冒出的白色蒸汽徑直向上飄著,灰色的天棚,都被罩上了一層如雲似霧的水汽。鍋裏的水已經第三次沸騰了,餃子浮在上麵隨著水浪不安地滾動著,這個架勢讓她想起天明沒考好時垂頭喪氣的樣子,想起天輝做了錯事時頭壓得低低的樣子。老孫嬸把手撐在鍋台上,在白色水汽裏閉了眼,從胸腔裏吐出長長的一口氣,用有些沙啞的嗓子無力地喊了一聲——餃子好了。
吃完年夜飯,老孫頭和老孫嬸坐在炕頭上,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地守著家裏破舊的黑白電視機,等著看春晚。那晚風大,院子裏的天線被吹得搖搖晃晃,電視信號也是時好時壞,不時地,屏幕上就變成了灰色的橫條紋上下浮動。
老孫嬸想起以前,每到除夕,天明和天輝一吃完餃子就跳上炕占據最佳位置,有一次還為這吵過架。天輝是個急性子,一看到電視信號不好,便刺溜一聲滑下炕,動作敏捷地像隻小猴子,然後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在院子裏抱住那根天線柱子,一邊小心調整著天線的朝向,一邊朝著窗戶大聲喊著:“好了沒?好了沒?”天明有時故意整他,明明電視上的圖像已經很清晰了,還在朝外麵喊:“不清楚,不清楚……哎,向左轉轉,哎哎,再往右轉一下……”
“好了沒?好了沒?”真的有聲音穿透凜冽的風雪和糊了一層塑料膜的窗戶,傳到了老孫嬸的耳朵裏。老孫嬸渾身激靈了一下,轉頭望向窗外,隔著玻璃、半透明的塑料膜、除夕夜的風雪,她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不算高大,大衣隨意性地搭在身上,帽子扣得有點斜,身形微微佝僂。
老孫嬸低下頭,用粗糙的手背抹掉眼角快要流出來的淚水,朝著外麵的老孫頭喊了一聲,好了。
那晚老孫頭和老孫嬸其實都有點心不在焉,黃宏和魏積安演的小品《擦皮鞋》逗樂了許多人,電視機前的老孫頭和老孫嬸卻都沒有笑,對於春晚這道老百姓的“年夜大餐”,他們突然喪失了知覺。
晚會進行到一半,有個節目是歌曲《回家》,在黑白色的屏幕上,一個台灣歌星用滄桑的聲音用力地唱著“回家的渴望又讓我熱淚滿眶,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聲唱,我在歲月裏改變了模樣,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
老孫嬸哭了,她再也抑製不住了,也許她不懂音樂,可她清楚地知道她想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是否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吃上了熱騰騰的餃子,是否穿得暖,是否有人陪著他們一起看春晚,是否在開心地笑,是否想家,是否想她……
啪。
老孫頭帶著怒氣關上了電視機,接著狠拽了一下燈繩,屋子頓時靜了下來,也暗下來了,沒有了電視的聲響,沒有了電燈的光亮。
老孫嬸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坐姿,壓低聲音啜泣著,院子裏和房頂上的雪很白很亮,把微弱的月光折射成花白一片,這光輕輕地灑進屋子,打在了老孫嬸微微顫動、無助的駝背上。
相對而言,95年的春節就歡快了許多。年前,老孫頭收到了天明的信,信裏還有一張他和女朋友的合影,是同在德國留學的學生,兩個年輕人在德國的大學校園裏笑得無比燦爛。天明說,爸,下學期我們就要開始論文答辯,然後就可以畢業了,我很快就能回家看你們了,三年了,很想您和媽。
老孫嬸不識字,捧著兒子的照片,聽老孫頭說他很快就要從德國回來,開心地哭了出來。老孫頭笑著罵老孫嬸:“又哭,又哭,兒子回來你也哭!”
笑著,罵著,老孫頭臉上的皺紋也一並樂開了花,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真正舒心地笑。漫長的等待、付出,像是一顆精心培育的種子,經曆了寒冬酷暑,經過了落地、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生命曆程,終於到了豐收的季節,終於可以看到幸福生活的曙光。
那年流行解曉東的《今兒個高興》,老孫頭也喜歡這首歌,他經常背著手,叼個煙鬥,口齒不清地哼唱起來——今兒個老百姓呀,真呀麼真高興,今個兒老百姓呀,真呀麼真高興…… 第十章
天明穿著筆挺的襯衣、西裝,提著一個與這泥濘的土路極不相稱的皮箱出現在村子裏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天明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場麵,二十六七的年歲也是開始真正成熟的年齡,簡短地與鄰裏寒暄完便進了屋子。
老孫頭和老孫嬸也一直沉浸在兒子留學歸來的喜悅中,隻是兩個人表達喜悅的方式有點不一樣。老孫嬸在裏屋給天明準備他愛吃的——土豆燉雞、小蔥烙餅、西紅柿炒雞蛋……她一邊在灶頭忙活著,一邊不時跑到天明那屋,把自己的兒子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生怕這一切是夢。
老孫頭那個時候正在村子裏閑逛,背著手,嘴裏叼個煙鬥,上翹的嘴角撇得厲害,連吐出的煙都也彰顯著一股張揚的喜悅。碰到熟人或者不熟的人,都是用高亢的嗓音喊一句:
“我兒子,天明,留學回來啦!”
“什麼!你不知道天明去了哪個國家?德國!是德國!”
從村頭走到村尾,快接近黃昏了。老孫頭看到村邊的一棵柳樹,那棵樹長了好多年了,在同類中也算高大的了。上次看到它的時候,還隻是光禿禿的樹幹和枝條,而今,灰色的枝條上正湧出一點一點鮮嫩的淺綠,生動而盎然。老孫頭站在柳樹下,風吹來,最長的枝條掃過他的臉,有點癢,有點疼。老孫頭看著這棵上了年紀的柳樹,看著那灰色背景上星星羅布般好看的綠,心裏不由寬慰地笑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 第十一章
天明回家的第二天,就帶上幾瓶酒去了鎮上,近晌午的時候,拖拉機的聲音轟隆隆地飄過來,開車的是三年沒有回家的天輝,車鬥上一側坐著阿霞,臉蛋被凍得紅撲撲的,懷裏抱著被厚棉襖層層裹住的壯壯,另一側坐著天明,黑框眼鏡上已經蒙上了一層家鄉的塵土。
老孫嬸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她做了幾道菜,下了餃子,就倚在門框上看著坐在炕上的人——老孫頭喝了幾口小酒,黝黑的臉上已經泛出了紅色的光澤;天明和天輝哥倆靠得很近,兩個人不停地講話,不停地碰杯,不停地笑;阿霞抱著孩子坐在炕邊,壯壯明顯已經“水飽飯足”,嘴角還留著一點油星,顧不得身邊的杯盞交錯、人聲喧囂,已經呼呼地睡了……
老孫嬸笑了,她希望時間停在這一刻,這之後的很多年,當她回想起那一天,那一刻,總會悵然地長歎一口氣,她真的希望——時間就停在那一刻。 第十二章
老孫頭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下地幹活不再那麼勤了,隻是象征性地到地裏走一趟再扛著鋤頭哼著小曲慢悠悠地走回來;習慣了晚飯時守著黑白電視機,樂嗬嗬地就著花生米喝上兩盅小酒;老李頭家的炕頭成了他的常去之地,在吆喝中打上幾把牌,很是痛快。老孫頭是新手,輸錢是家常便飯,身邊的老李頭打趣,呦,孫大哥,輸這麼多錢,不心疼啊?
老孫頭叼著旱煙,笑起來嘴角有些斜。不心疼,我兒子出息了,不在乎這點錢!
身邊的老李頭訕訕地笑了,噢,是啊,出息了,有錢了。
炕上其他的人也跟著笑了,也許是煙塵太重,也許是無心,老孫頭從來沒有看清幾位牌友的表情。
不過這樣的幸福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第一件令老孫頭憋屈的事情就發生在老李頭家。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老李頭的二閨女給家裏置辦了全村第一台彩色電視機,老李頭在牌桌上好一個炫耀,對老孫頭來說,老李頭嘴巴中不斷吐出的沒有窮盡的顯擺就像是蒼蠅一樣煩人,於是他有意無意地用行為舉止和麵部表情表露了自己的不屑。事態後來演化成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老孫頭的耳朵被打出了血,老李頭的額頭也腫起了一個黑紫色的包。據說,當老孫頭被人從老李頭身上拉開的時候,他嘴裏還一直振振有詞地喊著,我兒子肯定會給我買個更大的彩電,比你家的破彩電大得多!!
這件事讓老孫頭鬧心了很久,不過,後麵的一件事情很快讓他停止了對這件事的專注。生活就是這樣,隻有在對比之下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危機。
那時已經是秋天了,正所謂秋高氣爽,陽光也是一片大好。村子裏的喇叭,突然“嗤嗤”地響了兩聲,接著是幾聲咳嗽,大概在清嗓吧,隨後,全村人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想知道是哪家沒交電費還是有了誰的書信。村長厚重的男中音從那個高高的電線杆上傳了出來:“老孫頭,趕快到村委會辦公室來,有你的電話。”
不巧的是,那天老孫頭和老孫嬸在村子南邊的地裏鋤地,而喇叭裏的聲音,順著風往北飄去,於是,後麵的幾遍廣播,村長在喇叭裏喊得聲嘶力竭,老孫頭依然巍然不動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地勞作,偶爾停下喝口水,躺在地頭的麻袋上看看湛藍的天。
廣播了七八遍之後,村長徹底失去了耐性,用焦躁的聲音在喇叭裏大聲地公布:“老孫頭,趕快來村委會辦公室,聽到了沒有!是你兒子公司的電話,你兒子出事了!”
最後一句話在村子裏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大家都心知肚明村長指的是老孫頭的哪個兒子,可是,他們無從猜測這一條廣播背後的內容,於是,在街頭巷尾相遇時,他們會交錯一個好奇的眼神,嘴裏說著類似的話——天明這麼好的孩子,出什麼事了啊?
所以,當老孫頭回到村子裏的時候,迎麵遇上的村民都在告訴他相同的內容,快去村委會接電話,你兒子出事啦!
頂著日頭,老孫頭踉踉蹌蹌地跑向村委會,當他在那個寬敞的辦公桌上拿起電話,顫抖地撥起那個記在紙條上的號碼時,因為口渴和不安,嗓子裏有股混雜著鐵鏽的血腥味,焦躁,暴動。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