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之後,老孫頭把天明從外地帶回了村子,與以往不同,天明的這次回歸是低調的、無聲的。老孫頭,也是一反常態地閉門不出。隻是,還是有一些流言在村子裏悄悄傳開了。
如果你在街上走一走,立在某個街角豎起耳朵,或是在夜晚經過旁人的屋外,站在昏黃燈光的投影中,你就會聽到人們在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老孫頭的兒子瘋了,得精神病了!”
“之前還不是好好的嘛,怎麼突然瘋了?”
“還不是受刺激受的,哎,我聽說啊,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好像是天明在國外談了個女朋友,但他前腳剛回國,女朋友就跟外國人好了,都結婚了呢。”
“嘖嘖,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都這樣,真是可憐了天明這孩子……”
於是,話題轉為了對婚姻和婦道等問題的探討,在度過了最初的喧嘩期,人們的目光,漸漸遠離了天明。對他們來說,無論天明是外出留學、回國掙大錢,還是突然遭受重創、從此神誌不清,他們都隻有唏噓不已的份兒。好與壞,他們都隻是站在一邊,紅著眼幻想自己有這樣的兒子或者暗笑幾聲慶幸自己沒有碰上同樣的事情。天明的人生,隻是生活的一劑次要調味品,可有可無,不會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在最初的新鮮感和刺激感過後,天明這個名字和他的故事,很快會淡出人們的視線,他會被遺忘,被塵土無聲地掩埋。
而對老孫頭來說,這一切是無法輕易過去的。這兩個多月的生活,對他來說仿佛煉獄一般,他從一個等待留洋兒子養老的父親,突然變成了一個精神病人的父親,這個落差,他無法承受。與此同時,天明的醫藥費用也是擺在老孫頭麵前的一大難題。醫生給天明開出了大把大把的藥,也耗去了老孫頭手中大把大把的、花花綠綠的鈔票。作為父親,他不是不心疼兒子,不舍得為兒子花上這些錢免去他的部分痛苦,隻是,心疼兒子和心疼錢這兩件事情是完全可以同時存在的。先前,事態緊急外加父親的天性,心疼兒子的影響力甚於心疼錢,而當兒子的痛苦之態一日一日地重複,老孫頭也正在漸漸適應兒子的痛苦和自己內心的痛苦,幹癟的錢包讓老孫頭不得不正視眼前的問題——他沒有多少積蓄,天明是在試用期發病住院,公司沒有義務為天明買單,至於天輝,他有自己的家庭,而兒媳也間接地表明過態度,那麼,誰能來支付天明的醫藥費?誰來為他和老孫嬸養老送終?——所以,時間一點點過去,消磨了老孫頭的刺骨疼痛,現實的問題卻日益浮出水麵,像錘頭一樣日日敲打著老孫頭的胸口。
老孫頭抽了兩天的悶煙後,做了一個決定,把天明的藥量減半。在此之前,因為藥物的作用,天明多數的時間是在睡覺,藥量減半後,精神上清醒了很多,卻也在常常在清醒的這段時間做出格的事情——老孫頭夫婦不止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坐在院子裏的石頭上,眼神渙散,自言自語,嘴裏振振有詞地說這些不知所雲的話,脾氣也突然變得暴躁,一丁點兒小事就會變成導火索引發一陣暴怒和亂打亂砸……
記得那次,下雨了,天明依舊坐在院子裏的石頭上,老孫嬸拉他進屋,他不肯。拉拉扯扯中,老孫嬸撕壞了天明的袖口,天明就一下子從石頭上跳起來,狠狠地踹了老孫嬸一腳。這一腳踢在老孫嬸的右腿上,她隻覺得自己的腿像被什麼石頭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後軟軟地倒在了雨天的泥巴地麵上。恰巧這個時候,老孫頭提著醬油瓶子從商店裏回來,他一進門就看到老孫嬸被兒子一腳踢飛了出去,便衝上去和天明扭在了一起。天明正值年輕力壯之時,擋了幾下天明的拳頭,老孫頭已經有些吃不消。
也許是已經連續積攢了幾個月的疲憊和辛酸,此刻的衝擊點燃了老孫頭心中的導火線,他也需要一個出口,他壓抑的情緒也需要爆發。接下來,老孫頭做出了一個自己日後後悔不已的行為——他掄起醬油瓶子,朝著天明的頭狠狠地砸去。
“哐當”一聲,瓶子碎了,醬油參雜著雨水和血水,從天明的額頭上流下來。一瞬間,天明似乎也呆住了,他後退了幾步,怔怔地看著老孫頭。四周突然沉寂下來,隻有“沙沙”的雨水聲,默默清洗著各種液體的顏色和氣味。
“你們就是想我死!你們就是想我死!你們就是想我死!!!”天明突然像獅子一樣咆哮起來,用手指直直地指向自己的父母,脖子上爆出了一條條的青筋,像是一條條青蛇在蠕動。
老孫頭也呆了,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他還是自己的兒子嗎?他突然回想起,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當他第一次走進那家醫院,院牆、床鋪的白色和消毒水的氣味一樣刺眼,那個年輕的醫生向他反複重複著一個詞——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是什麼?老孫頭一遍又一遍地問他。
最後,年輕的醫生不耐煩了,他無法用專業術語向這個鄉下老頭子講明白“精神分裂”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個時候,老孫頭像是喃喃自語般問了一句:“精神,是指像靈魂一樣的東西嗎?”
年輕的醫生倒是突然被這個蠻創新的比喻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就擺出一副專家的樣子說:“也倒是可以這麼理解。”
精神分裂。靈魂分裂。這兩個詞,現在在老孫頭的腦海裏不停地打晃。如今,他依然不懂在自己兒子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憎恨這無法理解的疾病,深深地憎恨。
看著眼前的天明,老孫頭覺得自己的思緒仿佛飄去了很遠的地方。靈魂分裂了,靈魂分裂了,那是不是原來的靈魂就不完全了呢。
有了這樣的想法,老孫頭越看著眼前的這個人,越覺得他不是自己的兒子,他不是自己的天明,他不是那個喜歡學習、喜歡沿著河岸一直走下去、有著自己的執著和抱負的天明。
“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兒子!”老孫頭的咆哮聲也突然在小小的牆院內爆發出來,夾雜著雨聲,衝向這個破落的家的每個角落。
老孫頭忘記了那個夜晚是怎樣過去的,也許是兩個人都累了,也許是藥物慢慢發揮作用了,不過,這些對老孫頭而言都不重要了。
用鄉下的話,天明那晚的行為是在“發瘋”,天明多數隻是“發發小瘋”,砸砸鍋碗瓢盆,偶爾“發次大瘋”,對著父母拳打腳踢。而每次兒子發瘋過後,老孫頭就蹲在院子的角落裏抽悶煙,老孫嬸就一邊哭著一邊收拾著被搞成一團亂的家。對他們來說,隻有在晚上,天明服下藥沉沉睡去時,這個家才開始了一天之中難得的平靜,哪怕隻是外在的。
在天明最開始患病的一兩年,老孫頭和老孫嬸都喜歡在夜晚走進兒子的房間,仔細端詳著他熟睡中的樣子,那個月光下白淨的臉龐總讓他們回想起以前的天明——那個沒有任何疾病的天明,那個自小學習優異的天明,那個本來有著遠大前程的天明。
可過了一兩年之後,這個習慣也如同他們的精力,一點點被消磨殆盡了。老孫頭漸漸記不清自己曾經設想過的美滿的老年生活,和這個幻夢同時被帶走的,還有記憶中那個優秀的兒子和他曾經帶給自己的榮耀。 第十四章
忘記了哪一年,老孫頭隻記得那是個夏天,他拿著籃子去趕集,剛走出村子就看到河邊遠遠地圍了一群人,他也湊了過去,看到一群人在河裏打撈什麼。
“怎麼啦?”老孫頭問旁邊的一個老頭,是附近村莊來趕集的。
“有個老頭跳河自盡了,對麵村子的,聽說是兒子出車禍死了,兒媳婦卷著家當帶著孩子跑了。”
“是受刺激了吧?”
“哼,肯定不止是受刺激的原因,兒子死了,什麼依靠也沒有了,將來誰養老啊?要是我,我也自殺,這沒依沒靠的,活也沒法活啊。”
老頭說完轉身看了老孫頭一眼,問道:“老哥,你有幾個兒子啊?”
老孫頭側過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淡淡地說:“兩個。”
“兩個好啊,兒子多,保障多啊……”老頭邊說邊走遠了,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
老孫頭看著河裏,怔怔地立在河邊好久。 第十五章
從1995年到2006年,一共是十一個年頭。天明的事情,老孫頭夫婦也從最初的哀慟轉為了一種漸近麻木的常態。老孫頭有時不禁感慨,人總是有著驚人的適應能力,無論多麼大的傷口,隻要擺在那裏,一直看下去看下去,就總會有不以為然的那一天。
天明的狀態一直沒有大的好轉,並且因為經濟原因,幾年前就中斷了藥物治療。老孫頭和老孫嬸為了不激惹他,漸漸學會了和自己的兒子保持距離,減少接觸等同於減少觸動他發怒的“開關”。在這一點上,老孫嬸的速度要慢一些,但她後來也想通了,自己要保證這把老骨頭的健壯,因為她不曉得,如果自己和老頭子先去了,天明會怎麼樣。
天明那時38歲了,已近中年,但由於父母把他照料得不錯,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他安靜地坐在某處時,不知情的人,會誤以為這隻是個白淨的鄉村老師。
也許是家裏沒人和天明講話,天明喜歡跑出去,跑到人多的地方,但他的自言自語從來沒有獲得回應,漸漸得,他也知道了別人對自己並不十分歡迎,於是每次隻是立在人群的外圍,聽人們講話,偶爾也會插上幾句,即便沒有回應,也並不在意。
孩子們都怕他,他們都聽自己的爸爸媽媽講過他的恐怖之處。“那個瘋子發狂的時候,都差點把自己的爸爸媽媽打死呢。”伴著這樣的告誡長大,孩子們看見他都會遠遠跑開,生怕這個瘋子抓住自己把自己狂揍一頓。
2006年夏天,村子裏又出了一批大學生。
那年頭,大學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不過每年的夏天不妨還是要熱鬧一番,鄰裏街坊討論討論誰家的孩子上了本科線,誰家的孩子隻能上專科。
可就在這一片熱鬧之中,有一件事又刺痛了老孫頭。
在2006年夏天這一批大學生中,村子裏有個女孩被省裏的一所本科學校錄取了,算是村裏同齡人的頭名。女孩的名字很好聽,叫曉琳,就住在孫家附近。
那天傍晚,老孫頭蹲在院子門口乘涼,遠處一幫人在打撲克,天明站在旁邊看。曉琳和她媽媽從街口那裏走來,她穿著簡單的牛仔裙和T恤衫,很清爽的一身打扮。當然,吸引人眼球的不是曉琳所穿的衣服,而是她手裏拿著的紅彤彤的大信封——錄取通知書。
天明似乎也被那個錄取通知書吸引了,他從街口那裏尾隨著曉琳,呆呆地看著她,一直往前走。
曉琳的媽媽抓住女兒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快走。
曉琳覺出了身後的異常,她回頭看了天明一眼,朝他露出了一個善意的微笑。天明第一次被人注意,覺得很開心,嘿嘿地也笑了,嘴裏不停地叨念著:“XX大學,好大學啊,好大學啊……”
曉琳媽媽不禁急了,一隻手攬著女兒的後背,另一隻手狠狠拽住胳膊,一邊拖著她往前走,一邊用盡量溫柔的語氣發出無比嚴厲的通告:“那是個瘋子,別回頭看他!”
老孫頭蹲在自己的家門口,完完整整地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包括每個人物的表情和動作,包括他們的出場和落幕。老孫頭看著眼前自家窄窄的胡同,很久很久以前,這裏也曾經熱鬧過,不是嗎?曾經有過鞭炮的響聲,曾經有過糖紙落到地上的聲音,曾經有過孩子的啼哭和全村人的歡笑,不是嗎?為什麼這一切,那麼快的失去了呢?
老孫頭的胸腔裏一陣一陣地發悶。他已經很久沒有去回憶過去了。對很多人來說,回憶是個港灣,現實不如意時,便躲進快樂的回憶中去避難、去療養;對老孫頭來說,回憶隻是在往傷口上撒鹽,他不敢回憶,那隻會讓他感受到現實和過去的落差,他也不敢設想未來,他沒有資本和勇氣去設想未來。
突然,老孫頭覺得自己徹底老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對於自己的人生、老伴的人生、大兒子的人生,感到如此的疲憊和無望。 第十六章
同樣是這一年的夏天,老孫頭和天明的生活迎來了一次轉折。
一天上午,知了不眠不休地在樹上唱著歌,鄰居家的狗偶爾狂吠兩聲。老孫頭家裏突然迎來了幾位西裝革履的訪客,他們是天明的高中同學,有的在經商,有的在政府部門,打拚至今,在這個小縣城中也算是事業有成的人。他們一來探望天明的病情,二來提供給老孫頭這樣一個訊息——省城有家醫院願意無償治療精神病患者,但前提是治療實況會經由電視播出,作為醫院的廣告宣傳。
於是,幾天之後,村子裏來了一輛白色的大車,外麵寫“XX醫院”的字樣,接走了天明。
一個月之後,天明的影像開始固定地出現在電視頻道的某個時段,他的故事作為廣告的宣傳背景開始廣為傳播。寒門子弟、留洋碩士、遭到背叛的愛情,一個個很有噱頭的標簽吊足了觀眾的胃口,他們眼角掛著淚,帶著十足的同情心和憐憫感關注著這個可憐之人的病情。
天明的那檔節目,老孫嬸是每次必看的,她搬著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摘著菜、洗著碗,看到電視機裏兒子氣色不錯的臉,她的心裏才會安穩一些。
隨著節目的播出,“天明”這個有些生疏的名字在村子裏又複活了,街頭巷角的討論又多了起來,人們說起他的故事,回憶起他當年在這個村子裏的無限風光,又是一陣對世事無常的唏噓感慨。
老孫頭依然呆在遠離人群的角落裏,抽上幾口旱煙,很安靜,很無聲。 第十七章
2007年,天明39歲。
經過一年多的治療,天明的病情好轉了許多。節目需要終結,病人也需要出院。在最後一期的節目中,鏡頭對準了天明的臉,記者不斷地問著他“感覺自己現在精神狀況如何?”“重新進入社會,怕不怕不被人接納?”“很快就要回家了是不是很開心?”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天明的神態很平靜,一一對這些問題作出了答複。
記者提出的最後兩個問題是:“對你以後的生活,有什麼打算的呢?”
“以後……”天明拖長了最後一個字的發音,“走一步算一步吧。”
“對電視機前的父母,最想說什麼呢?”
“對不起……”
在天明說完這三個字之後,感人的背景音樂響起,電視屏幕上像播放幻燈片一樣,不斷回放著天明入院至今的畫麵。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伴著音樂舒心地歎了一口氣,關注很久的這個病人終於病愈出院了。然後,點一下遙控器,換另一個頻道。
天明出院的時候是冬天,他回了家鄉的小縣城,試著投了幾份簡曆,還去參加了一兩次麵試,但都無果而終。
除夕那天,他回了家,晚上老孫嬸做了幾道好菜,燙了一壺白酒。老孫頭和天明坐在炕上,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地夾菜,喝酒。屋子裏很安靜,電視的音量調得很低,新聞聯播的主持人輕聲播報著春晚的準備工作,老孫嬸在廚房裏忙活,不時傳來柴禾爆裂的“噝噝”聲和碗筷碰撞的聲音。
這頓飯誰都沒有多說話,卻吃得異常緩慢。
那年的除夕屋外有很厚的積雪,月光把整個村落照得亮堂堂的。
一家三口靜悄悄地坐在熱炕頭上看春晚,電視機裏傳出的歡聲笑語和眼前的空曠寂靜形成了一種鮮明對比。天明一直坐在老孫頭旁邊,突然,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老孫頭露在被窩外的手腕。
“爸,我想看看你的手。”
老孫頭有些意外,但也依著他的動作把自己的手遞了出去。
天明把父親的手掌覆在自己手掌之上,蒼老的掌心全部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額頭快要靠在老孫頭微微翹起的手指上,他什麼話都不說,隻是細細端詳著父親的掌心。
這個掌心,布滿了暗黃的繭子和深深的溝壑,掌紋細密而零散,深深淺淺的紋路裏嵌滿了黑色的汙垢,像是一道道文字,在訴說著主人辛酸與疲憊的一生。
老孫頭也好久沒有細細看過自己的手掌,他歎了一口氣,是從什麼時候,慢慢摒棄了那個頻繁洗手的習慣呢?是天明生病的時候?還是更早些?記憶很模糊了,老孫頭也就放棄了追溯的念頭。
看著在燈光下俯下身子的兒子,老孫頭心裏一陣陣發酸,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以同樣的姿態,端詳過父親的掌心。他不曉得,此時的天明,是否和當年的他有著同樣的心情,是否能夠體會這掌心之中深厚的苦難。
天明看了很久吧,老孫頭也記不清有多長時間,隻記得他突然直起腰背,用很平淡的語氣說:“爸媽,我先去睡了。”
當電視機裏傳出新年倒計時時,村子裏陸續響起了鞭炮聲。老孫頭躺在炕上,眼睛盯著外麵雪白光亮的世界,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反複侵襲著他的心。在這除夕之夜,他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歡樂,卻也沒有什麼痛苦,他不知道該把這稱為平淡還是麻木。
老孫頭盯著窗外的村莊,腦子裏沒有方向地胡思亂想著,就這樣,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
半夜,開門的聲音驚醒了老孫頭和老孫嬸。老孫嬸擰開燈繩,老孫頭趴在窗戶上,看到天明站在院子裏,一副要外出的樣子。
“天明,這麼晚了,幹什麼去?”老孫頭問。
“沒事,爸,我睡不著,想出去到河邊走走。”
“哦。”老孫頭應了一聲,然後看著兒子一步步走出了院門。
“小心點兒……”老孫嬸在朦朧中,朝著天明喊了一聲。 第十八章
2008年的新年,全村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拜著年,空氣裏飄蕩著一股不知所以然的氣氛,神秘,讓人躁動和不安。
天明的屍體是在年初一早上被發現的,他直直地躺在冰上,右腿微微曲起,嘴角像是掛著一絲神秘的笑。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凍死之人臉上都會掛著這種像是微笑的表情。
幾天後,公安機關對死因給出了一個答複——屍體周身沾了一些泥土,河岸上有踩空的腳印,他是意外跌倒,滾到冰上失去意識,被凍死的。
在這個宣判麵前,唯一靜默的是老孫頭夫婦。在兒子的屍體麵前,他們落了幾滴淚,蒼老的臉龐像幹涸龜裂的大地,淚水在上麵打轉、分裂,無聲地消了蹤跡。
幾滴淚過後,老孫頭和老孫嬸再也哭不出來了,悲傷的感覺也變得淡淡的,也許淚水和痛苦在之前早已透支了。老孫頭感覺這像是一段漫長的旅途,在日複一日的重複後,結束了。
不願靜默的是猜測和流言。這個春節,村民們又有了新的談資。
張三說,我覺得吧,天明可能是自殺,他腦子清醒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工作,靠自己根本沒辦法活下去。
李四說,是啊,是啊,還有他大概很愧疚吧,發瘋的十幾年,動不動就對爹媽拳打腳踢,他在電視裏不也說想對爹媽說對不起嘛。
劉五說,我覺得老孫頭的態度也有問題,你說,一個精神病的兒子,大半夜的跑出去,他也放心,說不定啊,他也希望自己兒子出點事呢,自己剩下的日子還能好過點。
王六說,這麼說老孫頭不好吧,養活這麼個大活人,他那是欠了多少債啊,對兒子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啊。
陳七說,再怎麼盡心盡力,也經不起十幾年的耗啊,你沒聽見他們家裏平時吵架嘛,天明每次都朝他們喊,你們就是想我死,你們就是想我死!不都說嘛,精神病人的話也不是一點都沒有根據的。
……
關於天明的死,村子裏有著很多版本的猜測。當這個春節過去了,第一縷春風融化了冬天的積雪,一同消弭的還有有關天明和老孫頭的種種流言。小村莊的生活又恢複了平靜,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播種、收獲,日複一日地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