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問題來了!那便是:在我的周遭裏為什麼找不出半個誌同的人呢?為了前進中的障礙,我便顧不了五分錢的郵費及先生的忙碌,特來請教了。
我在公餘之暇,便是讀書;可是同事們便大唱其讀書無用論。他們以為隻要誰有闊氣的親屬做後台,不愁拿不著大錢。雖有特號的學識,沒有人給你介紹,便沒有吃飯的機會。幸而你得了一個位置,還不是如此如此地混去,用得著什麼學識?……這些話自屬大謬特謬,不足憑信,可是在事實上卻絲毫不差。
打牌,開房間,在我的生活裏是被嚴禁之列的。然而這又是同事們指摘我的機會了:
“朋友間沒有真正的感情,除非是交之於嫖賭場中。比方:兩三友人相晤,談時局隻有幾句話就可以收場,家事談不到,談到也隻三言兩語,而且這都是索然乏味的。你想其餘的時間如何處置?隻有談牌經談嫖經那才真有味道!假若打起牌來,或者一夥兒逛起來,那更別有興趣!從這裏麵練出來的感情才似膠似漆嗬!”以後還鄭重地輕輕地忠告我:“這些至少必須能夠應付朋友。你看堂堂的×××的秘書長還不是他的太太(由妓女而太太)在跳舞廳裏所賞識的人?”這由得我不對於嫖賭的價值感到遑惑麼?(他們卻也很惋惜似地認為大煙鋪上交朋友的時代已過去了。)
上麵這些,無疑的都是蠱惑語,值不得去理睬。然而在實際生活中所耳聞目見的都免不了這些。謝絕了他們,便孤零零一人獨處。這樣於自己的欠滿的飯碗又成問題。迎合了他們,就算開始了醉生夢死的生活,以後怎樣,便不堪設想了。
先生,在這不平凡的時代裏,我是多麼渴望著一座燈塔嗬!
運春敬上。九月十日。
運春先生的努力前進的精神,很引起我們的敬佩。倘若他無意前進,他對於當前所處的環境,當然不會發生這樣的疑問。
在封建餘毒仍在隨處蔓延的時候,“靠著闊氣的親屬做後台”,雖是飯桶也還可以彈冠相慶,我們誠然不能否認在當前的社會裏確還有著這樣的事實。但是這隻是局部的事實,有著這樣事實的機關,必然地要跑上沒落的途徑,這“後台”的坍倒是可以斷言的,隻是時間問題而已;飯桶最後總還是要吃到苦頭。所以我們倘撇開極少數的例外,具有真正學識經驗的人,究竟得到較可靠的保障。依我們在職業界裏多方麵的閱曆,一方麵雖鬧著人浮於事,一方麵仍有許多事業家感到沒有適當人材可用的苦痛。果有真正學識經驗的人,對於職務真能負責,還是隨處受人歡迎,飯桶究竟是很少保障的。即退一步說,就是位置是由“闊氣的親屬”得來的,增加學識也仍是一種保障。
堂堂的×××秘書長是他的太太在跳舞廳所賞識的人。這隻是例外的偶然的事情,否則跳舞廳一定都有人滿之患,要想做“秘書長”的人都可以往跳舞廳裏用工夫了。
靠嫖賭做媒介而交朋友,這誠然也是社會上有的事實,但是這種朋友也不過是在嫖賭的時候湊熱鬧,說是有真正的友誼,那是不確的。我們在曆史上以及社會上看到的一般的情形,隻有“道義之交”才能做到“患難之交”,從沒有聽見過“嫖賭之交”而可成為真正的友誼。也許運春先生認為在他的那個機關裏,為聯絡同事的感情計,似乎不得不加入“嫖賭場中”。倘若他在這機關裏的位置是靠“闊氣的親屬”得來的,隻要那個“闊氣的親屬”未倒,那些同事是不會因他不嫖賭而就能打破他的飯碗的;倘若他在這機關裏的位置是靠自己的本領去做的,那隻要他對於所做的事做得好,那些同事也是不會因他不嫖賭而就能打破他的飯碗的。所以依我們看來,運春先生不必把這件事看得那樣嚴重而貿然加入“嫖賭場中”。大家知道嫖賭是和身心的健康有著很壞的影響,加入便是跑上了自毀的道路。
不過有一點在運春先生卻須注意:那就是自己盡管常常在求進步,卻不要現出看不起其他同事的態度。例如他自己公餘看書,不可在詞色之間表示看不起那些不看書的人。他自己不嫖賭,卻不要現出鄙棄其他還在嫖賭的同事。一個人能有力量改造環境,當然是一件最好的事情;運春先生如有機會有能力說服那些同事改善他們的習慣,固然是最好的事情;但這是要臨機應變,慢慢地幹的,不能性急的。——“說服”這件事原來就不是性急所能成功的。倘若運春先生是初進這個機關,感情還未十分融洽,就是說服也是要小心的;如果覺得時期還未成熟,還是暫時不要多嘴為是,等到慢慢地相處略久,感情略洽,再看機會進行。倘若運春先生覺得自己還沒有力量改造環境,隻要他對別人不存鄙棄的態度,能客客氣氣誠誠懇懇地做人,就是不加入“嫖賭之場”,對於他的“欠滿的飯碗”也不致引起什麼嚴重的問題。 在天津的一個夜裏
今天是“九一八”,這時是在天津的“九一八”的夜裏,我的情感過於激動了,我從床上起來給你寫這封信,隻為的是要傾吐了我的鬱痛。
當早晨我上學去的時候,沿街上都站滿著軍警,全副的武裝。我從他們身前走過,感到莫大的森嚴,陰沉沉的怕人。每個重要的街口停放著鐵甲車,車口中安置著機關槍,準備著掃射似的。
在空中清晰的傳來敵人慶祝勝利的炮聲,響著帝國主義慘忍的歡笑。你聽,直到現在還響著呢。侵略者勝利了!
到學校裏,第一件事引起我注意的,就是每天升掛的國旗,今天仍然的整個送到旗杆上去。每天對他太不注意,今天不知怎的,格外顯得淒慘。我們忍不住了,找到學校主任去。他驕傲的答複道:“你們真太幼稚了!以往降半旗是錯誤的,這是形式上的事情,太沒關係了。”所好這是在一個教育機關,要不然,準有人要疑惑到他是敵人的走狗了。以後得來個消息,二年級的主任辭職,因為學校主任不接受他降半旗的意見,他覺得連最末的追憶的寄托都不能存在,他良心上過於痛苦。這總算一位有心肝的人!
我們在班上秘密的開了個紀念會。你可以想到這種情形吧,這裏不是東北而是未亡的華北。當“九一八”發生以後,常聽說東北慘酷的事情,這次已經讓我們親身嚐到了。
靜默時,我們的熱淚在眼裏滾來滾去,臉上手上好像被火烤著似的。我們四十幾個人幾乎都沒有呼吸了。暗中有人嗚咽,我不敢抬眼去看,恐怕我的淚要滴出來。
靜默畢,一位同學站起,滿臉淚痕,他嗚咽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淚滴滴的掉下來,我把頭俯在桌上了。隻聽他枯苦的喊叫起來:“誰欺騙了我們!”他呼號得更厲害,他告訴了我們許多被開除後的同學仍然在大眾裏麵工作,他們都很堅決。我的淚已經蘊濕了我的衣袖。
黃鈴。九,一八夜,天津
讀完了黃君這一封短短的通訊後,我流下淚來,同時想起同日上海的街頭浴血,亡國之痛,已不是限於東北和華北了。黃君!連半旗都不敢下的,並不隻在天津的你們的學校,你聽了這消息後,你不要過於傷感罷?人民的忿怒,人民並未忘記“國仇”,卻是全國皆然的。恐怕大家的容忍真的到了盡頭了罷!在這忍辱的過程中,知識者間也出了你們的那些“先生”,也不是偶然的。不必悲觀,我們好好保住自己,留為他日在民族戰場上效力罷!這日子一定不久了。 槍口餘生
我於九月初旅居柏林的時候,連接家中函電,謂母病甚危,望速還家。我當時非常焦急,恨不得立刻到家。雖然明知道從西比利亞過東三省回國有些麻煩,不過因為當時心急,不得已仍然擇了西比利亞的一條路——因為如此隻有十二天即可到家。(以下有刪節)
九月十七日夜間至滿洲裏,未下車以前,旅客們的護照即被某國人收去了,說明日早晨七點半以後即發還。海關上檢查行李的職員以及招攬生意的旅館,都是某國人,使我立刻發生了一種不快之感。
第二日早晨火車十點開,我早飯後在那個小城裏略看了一下,即回到車站的檢驗護照處去領我的護照。原來那裏還隻是過境護照簽字處呢。因為偽國在各國皆無公使領使之類,所以護照簽字必須在偽國境內的車站上,當然他也要取簽字費。護照處有一位中國人,其餘的都是某國人,在一列的桌子上辦公。最後的一位似乎很重要,對一切旅客都盤問周詳。輪到我的時候,他看著我的護照,忽然發出了一種暴躁之音,我以為或者我把表填錯了,隻“唯”了一聲。他仍然咆哮作聲如前,我亦不知其意,旁邊坐著辦公的那位中國人說:“辦公室裏不須戴帽子!”雖然和我一同去領護照的歐美人也有戴帽子的,可是我想在那種空氣之下最好不和他爭辯,於是我道了一聲“對不起”,便把帽子脫下了。那位咆哮作聲的某國人,問我是那一省,我答是S省,他好像說S省人為什麼不知孔子禮呢?說著便用鋼筆在一塊紙上寫了四個字“孔夫子禮”。嗚呼!這種慢無禮貌的野蠻動物,還口口聲聲的講孔子禮,孔子有知,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九一八”的早晨到哈爾濱,晚十一點才有車南去,我有一天的工夫在哈爾濱勾留。不知怎的,哈爾濱又有一道海關驗行李,驗護照。那位驗護照的似乎是白俄,一見中國的護照,便須留給某國人去看,似乎他不能作主。哈爾濱分“道內”“道外”兩區。道內的街道略整齊些,完全是某國的商店;道外擁擠著一些中國的商店。各政府機關皆懸旗,大概是慶祝“九一八”,一邊是日本國旗,一邊是一麵黃旗,上右角為紅藍白黑。那晚上正是哈爾濱防空演習,七時半以後全市無燈火光,我在車站的候車室裏,時聞假警號及假炸彈聲。閱偽報始知防空演習為三日:九月十七、十八、十九。報紙上滿篇都載著華人如何乖戾,友邦如何奠定東亞之和平,全市黑暗之美麗,統製燈火之成功等等。
過長春(即偽新京)未停而至沈陽,一到沈陽,我的感情便略鬆快了一點,因為各處中國人都很多,從市麵上看依然還是我們的舊山河。
從沈陽到山海關的火車上也比以前痛快些,因為那列車隊長是中國人。乍從蠻橫無禮的壓迫之下而至奉山鐵路,不由得使我好像到了久別的祖國,車上的氣氛以及車外的風景,都是十足的中國風味。
從沈陽開車以後,我便覺得好像已經逃出了蠻橫無禮的地帶,而入了中國的實際勢力之下了。我與三位德國人正在閑談的時候,忽然來了一位美國女子(她同我一同從歐洲來),很著急地說他們四人(三美人,一奧人)的行李在沈陽大概因為時間太晚沒運到車上來,他們日用急需的東西都在那些箱子裏,行李過山海關要檢查,他們又不能住在山海關等著。她很焦急,請我給她作翻譯和行李車上交涉。到了山海關的時候,他們又要求我和他們一同到海關上交涉。
待了些時,我又到他們的車上,見一位某國人用英語對他們解釋,說今天某國特別寬大,對於旅客特別表示好感,給旅客們特別方便,行李不檢查了。那三位美國人與一位奧國人便手執他們的行李票,問他們的行李未從沈陽運來當如何辦理。那位某國人似乎也沒聽懂,仍然說今天行李不檢驗了,特別優待今日的旅客。……我便對那幾位歐美人說:“你們不必和他(某國人)交涉,車快要開了,最好速與國際觀光局交涉。”他們都很同意,而那位某國人更覺得沒麵子了。他便轉過來溫和地問我:“你是什麼旅行公司的?”我說:“我是旅客。”“你到那裏去?”他問。“我到T城去,”我答。“你有護照麼?我是此地的憲兵司令,看你的護照。”我便把護照拿給他看。他看了護照之後,勃然作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幾個歐美人見他那樣凶狠,便站在我們的中間,他竟拿出要動武的樣子來。那些歐美人莫名其妙,都問他怎麼一回事。他怒氣衝衝地說我侮辱官長,我的態度傲慢,一定是共產黨。我用英語回答說:“你並不是我的官長,你不應該隨便給人加罪名……”他於是乎更怒,衝開中間的歐美人,抓著我的衣服便想往車下拉,那些歐美人一齊擁上,大家皆甚驚慌的樣子,把我們拉開,勸他下車去。他一麵拉我的時候,一麵說:“我在此地有絕對的威權!可以拘禁!可以槍決!”
沈陽到北平的通車在山海關中偽交替,當我與某憲兵司令抗辯的時候,中國護路警察已經登車了,在我們的旁邊就站著一位身材高高的中國警察,可是他隻是敢怒而不敢言。我想那時車已經快要開了,中國一定早已接收完了,可是新換的中國車隊長並沒敢露麵。中國不抵抗,我很明白他們也沒有辦法,不敢和蠻橫無禮的東西講理,所以我也不怪他們。我和某憲兵司令鬧過了以後,萬分親切地感到國家的重要,而且萬分親切地感到中國不抵抗之非策。我在山海關的那四十分鍾,好像一人隻身陷入於野獸的窟穴,毫無國家的依靠,毫無公理或法律的保障!
我此番經過東三省雖然受了不少的波折,可是加深了我許多對於某國的認識,也影響我的政治見解以及將來的事業。因為自己學哲學,對於人類的社會或政治問題,總是為人類全體的福利著想,向來未充分注意到國家或民族鬥爭的必要。經過了此番旅行之後,我才能深切地了解抗敵之必要,抗敵之急需!人類總應該是有理性的,可是你陷於凶惡的野獸的窟穴以後,隻得和它拚個你死我活!
弟雲橋敬上。九月卅日。
雲橋先生是我在倫敦時很敬佩的一位同學,他受此侮辱,在車上一夜睡不著,一到天津車站,就在候車室裏寫一短信給我,說經過山海關時幾被某國所謂憲兵司令也者拘留槍決,幸賴歐美旅伴力救始免。我急複一信慰問他,並請他把經過詳情函告,這是他的第二信。
我覺得這並不是雲橋先生個人的遭遇,這個事實的後麵,是伏著一種籠罩著全中國每一個人的黑影:在被奴化的國家裏麵,每一個國民所難於逃避的侮辱,而且這件事隻是侮辱的開端,或侮辱的小焉者,所以雲橋先生的這封信,很值得我們的深刻的注意。 夢
我是一個生來慣會做夢的人,尤好做那不安分(?)的夢。在我十七歲時,剛從初中畢業出來;那時正是民國十六年夏季,革命勢力已卷到了我的故鄉;我止不住我心頭上的青年之火的狂熾地燃燒,便投身到革命的隊伍裏。先是遊行、宣講、歡迎革命軍……後是打倒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後來局勢比較平靜了,便在縣黨部裏擔任了秘書。那時黨勢赫然,滿可誇耀一時了。但是,我的心,隨著革命熱潮的低落而平靜下來。我便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學識不足,能力過差。——一個初中畢業的十七歲的孩子,怎能做起大事!實在,遇著很多的事情,常常不能做得如自己心裏所想像的那麼好。我便開始做著新夢——最低限度,應求自己再受三年中等教育。自此,下了最大的決心如此做去,雖有同誌們的挽留,家庭中的不表讚同,我都置之不理。後來,總算是有了幸運,於民國十八年冬季裏,考入了××中學的高中師範科。當時,我快活得流出淚來;我認為我的前途從此開展,將有無限的光明。
因為自己始終未甘自棄,勉力以求;又因為得到幾位賢明的老師苦苦指教;三年的光陰過去了,自己竟也獲得了幾許長進。在民國二十年冬畢業以後,幸蒙當地人士的愛護——其實是拉攏——委我做縣立小學校長——一所完全小學,——在這個小學裏,服務一年之後,深深地感到校長的職務,真是責重事繁;自己的經驗不足,好些事情不能做得使自己滿意。因此又發生了新夢:夢想能到一所規模宏大的小學校裏去,同別人學些經驗才好。後來事有湊巧,一個省立師範附小托人請我。當時我便毅然決然地辭掉了校長的職務,接受了附小的聘約。——這本是我衷心所夢想的事啊!
在附小一年之後,又有了新的感覺:天下老鴉一般黑,所謂省立附小,不過班級較多,經費充裕而已。談到其他一切,也不過敷衍門麵,那能說到真的辦教育?(中略)在目前這種不合理的教育理想和製度之下,做著教書的工作,又是多麼苦悶的事啊!——內心裏的苦悶啊!我並想:“在此國難當頭的國度裏,在此年富力強的青年時代,做小學教員就是唯一重要的工作嗎?就是唯一適當的工作嗎?”我想到這裏,便陷於不可知的深淵裏。
後來,與知己的朋友通信,曾談到了這個問題;可喜的很,接到了一個使我萌生轉機的回信。信是這樣寫著:
“……我早就這樣想著:果真有一個人,具有銳利的眼光,沉靜的頭腦,周密的思想,和靈活的筆調,大可在新聞事業上謀發展;因為這種事業,一方麵為社會國家盡了服務的天職,一方麵也不至於限製住了個人的進益,而且或有很大的幫助——對個人進修上與成功上。吾兄曾否這樣想過?吾兄的條件之如上所述者,無一不備,我以為別路皆不可走時,吾兄對此路可加以考慮。最近戈公振先生之死,又引起我對於此事的垂涎;戈先生不就是走向這條路而成功的嗎?他連中學還沒有進過呢!起初任《時報》副刊主筆,後任總編輯;以二十年的努力,竟有如死時的成就,不可謂非良好的榜樣!……”(下略)
書平。 二五,九,十。
我們看到書平先生的這個“夢”,想到他那樣逐步求前進的情形,很覺得有興趣。古語有所謂“學然後知不足”,其實我們可以說“做然後知不足”。努力做而感到不足,學起來才會真正有所得,因為這樣才是自動的學,滿足迫切需要的學,不是被動的敷衍的學。
書平先生問起做教員是不是唯一重要的工作?是不是唯一適當的工作?倘所謂“唯一”是說除了教員以外都沒有重要的工作,這當然是不對的,我們對於這個問句的答案當然是個“不”字。可是我們不能否認做小學教員確是一種重要的工作。至於問:除了教員以外有沒有其他也適當的工作?這卻要看個人的特殊的興趣和能力,不能在工作本身得到單麵的判斷。“一方麵為社會國家盡了服務的天職,一方麵也不至於限製住了個人的進益……”這並不限於新聞事業,就是做小學教員,也可具有這樣的條件。
我的意思並非反對書平先生改業。倘若他果覺得自己不宜於從事小學教育而宜於幹新聞事業,當然是可以改的。至於入手的方法,很難有一定的公式,大概不外兩途:一是尋得了新聞界的職務,在職務上訓練自己;一是先嚐試寫作,從投稿做起,也許可從這裏麵得到相當的機會。戈先生就是用前一種方式開始工作的。
我個人很慚愧,至今還說不上什麼“成功”,我也說不出什麼秘訣,隻是盡我心力幹去就是了。這不是上海人所謂“賣關子”,實際情形是這樣。 謀生與屈辱
我有一個窮苦的然而思想很前進的青年朋友,最近在生活上發生了一個難解決的問題,這問題經過好幾個知己朋友的縝密的探討,但是無論怎樣,都得不著一個比較適當的辦法,現在提出來想請求你給我們一個滿意的解答:
他的父親在三年前跌入了失業的隊伍裏,三年來一家六口在窮困中掙紮著,不用說,我的朋友當然也跌入了失學的隊伍,後來他好容易在一個商店裏搶到了一個低微的店員的位置,月入十餘元。他便把這十餘元全數交給家裏。在這生活高昂的都市裏,這幾個錢那能維持一家六口的生活呢!於是借債、懇助,能走的路子都走到了,隻能在憂愁與苦惱中慢慢的度過了一些歲月。到現在,這位朋友的低微的位置也將不保了,因為過分的憂慮損害了他的健康,他的紅潤的兩頰變得憔悴而蒼白,活潑的動作變成遲鈍呆板,因此,也就妨礙到他的工作,店裏已對他下過好幾次警告,他雖努力克服這些客觀環境造成他身體上的許多缺陷,但主觀的力量竟敵不過這強大客觀力量的壓迫,如這狀態再延長下去,他恐怕也不免於跌入失業的隊伍。
(以下有刪節)目前我這位朋友的一家生活已極難維持,債台高築了,借也無處去借,懇助也無處去懇助,十幾歲的弟弟和妹妹站在麵前,他們隻認識幾個有限的方塊字,吃飯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教育問題自然無從談起。
他有一個親戚,很有錢——是在舊軍閥時代從民眾身上刮來的,前些時也曾幫助過他們一些的金錢,但我們知道“為富”者往往都是“不仁”的,他們根本就把窮親戚丟在腦後。最近這位朋友覺得實在不了,就又寫信去請求他幫助,信去後,接得他的一封回信,然而是空的。那信裏說:你們窮我是很知道的,我也不會忘掉你們,我也願意補助你們,但是有個條件,你們得服從!什麼條件呢?說來令人又要氣又要哭,他說:你的母親必須與我住在一道。
起始看到這封信,朋友認為是笑話,是侮辱朋友,他母親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訴起怨來了:“不是開頑笑,是真話,這老鬼已經不止向我表示過一次這樣的意思了。”母親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朋友後,便堅決地表示了自己的主張:“我的兒子已經這麼高這麼大,我這一生就為了你——兒呀!為了兒子的體麵,我不能再嫁任何人,我要為兒子的前途打算!”
朋友聽完了這段話,呆若木雞,不知所答,跑來和我商量,我又拿去和另外幾個朋友商量,大家認為這是一個“吃飯與貞操”的問題。顧全了貞操與“兒子的體麵”,朋友隻得和他的母親商量商量準備一家六口同時投江自殺;若要還在這人世間生活下去,而且朋友還願意做一個變革社會的工作者的話,那麼,隻得懇求他的母親“屈辱”一下。我們為朋友找出的路線隻有這兩條……(下略)
王卓夫謹上。十,三,南京。
王先生所提出的這個問題,還不純粹是“吃飯與貞操”的問題。如果他的那位朋友的母親真是愛上了一個男子,決意另嫁,這應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不應引起什麼貞操問題。現在那位很有錢的親戚卻是要憑藉他的幾個臭錢,強迫那位朋友的母親出賣靈魂,這是最卑鄙可惡的行為,我們絕對不讚成她屈伏於這種卑鄙的壓迫。而且這種卑鄙齷齪的東西絕對不會有信義的,就是她自甘“屈辱”了,和那個狗東西“住在一道”之後,不見得他就真肯顧到她後麵所帶去的一大拖人的生計。
就一般說,經濟問題是和社會問題有著分不開的聯係,在社會問題沒有得到“完滿的辦法”以前,個人的經濟問題實在無法得到“完滿的辦法”,隻有就個別的特殊環境努力實行可能的辦法。像王先生的那位朋友,既有“好幾個知己朋友”,這“好幾個知己朋友”應該多方設法,把那位朋友的“十幾歲的弟弟和妹妹”分別安插到可以吃到一口飯的工作處所,就是做些粗工,不拿錢,度過目前難關,緩緩再想其他辦法,也是一時的救急處置。如能使“弟弟妹妹”勉強做些粗工,混得一口苦飯吃,剩下父母兩人是比較易有救濟辦法的。那由“好幾個知己朋友”每人每月勉力湊出一些,也不無小補。同時這“好幾個知己朋友”還應該常常勸勸那位朋友,思想前進的人對於現狀的憤懣是免不掉的,但是如能這樣勉強布置一下,就隻得勉抑“過分的憂慮”,否則徒然“損害了他的健康”,於事絲毫無補。
我們不知道那位朋友的詳細的具體的環境怎樣,所能建議的隻不過如此;倘有讀者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們很願意負轉達的責任。
同時我們特把這書信公布出來,也是要顯露社會上窮苦狀況已到了什麼地步,希望由此更能引起人們的注意。 慘 死
我的一位小朋友慘死了。我去年冬天離開故鄉,那時也正是她由高小畢業後賦閑半年,為著生活而到紗廠裏去當女工,以後我們常常通信。她名義上實在是我的學生;每次的信總是老師老師的稱呼,這樣我是常常以老師的資格去指導她;不,她常常告訴我許多她的事,她的生活;要我來替她解決。我知道她是入的搖絲間,這工廠僅有八千元的資本,所以什麼都是站在刮上,以生命換取他們的資養,每日十二小時,工資一角五分!這樣的勞動,這樣的代價啊!同時她們兩個月裏才能出來一次(凡工人一律住廠),每日總是在棉絮窒人中生活,啊!這樣的生活,叫我是實在不能耐:牛馬的生活啊!還有件可憐的事,管班的衣服,是要她們輪流洗滌,這當然是沒有代價的。這樣她是一天天的羸弱下去。她說她要離開那裏,而且她的痰也帶紅色了,恐怕不久於人世了。我每次給她的信,總是要她安於現實。我現在是害了她!她的死,不是死於她的病。先生!真的我要流淚。據來信說是十五的那天早晨(由工伴的報告),她下班以後,就死在井裏,據說是管班的要侮辱她,她不從,又恐因此觸怒而失業,所以跳井而死了。當時還沒有知道,到十六日下午,方發現的,隨由廠方通知家庭具領。該女的父親,是十足的鄉下人,想要起訴,但又無證據,是的,現在隻有忍心具領了!(下略)
小嬰敬上。通州十,廿一。
這信裏所說的事實,誰看了都要憤怒的。但是據我們所知道,這類慘痛的事實並不限於小嬰先生的故鄉。這類事實固然不會發生在勞苦大眾的國家,就在歐美改良主義的國家裏也還不致於哭訴無門,一至於此。但是在改良主義還說不上的國家裏,情形便不同了。
這類慘酷事實的鏟除,不是枝枝節節所能有效的(雖則在可能範圍內,我們仍不應該輕輕放過,例如上麵所說的事實,如能設法尋到人證物證,還是要設法嚴懲的)。根本的辦法還是要不願這類慘酷事實繼續發生的人們,下更大的決心和努力,用集體的力量把黑暗的社會變過來,變成不容許有這類慘酷事實存在的光明的社會。
小嬰先生因為勸她安於現實,覺得是害了她,這誠然是極痛心的話。但是如當時小嬰先生不能替她介紹一個較好的啖飯地,也是無可如何的。因為這類慘痛事實的根源是在整個的社會製度,個人的救濟力量是很有限的,雖則個人在可能範圍內還是要盡他的最大的努力。 追逐異性
救亡運動的開展和過程,是抵押了無數的頭顱與熱血;而且還需要這樣毫不遲疑的抵押下去。我們縱觀救亡運動的麵影,我想誰都不會否認它的偉大性,曆史性。雖然它擴展增長的勢力也微弱得可憐!但我們不能僅計及這一點便抹煞了它全部如小孩子般成長的力量!
它雖則蓬勃可喜,但畢竟敵不住哺育它的人們——作救亡運動的人們——的冷淡了!冷淡的原因當然是那些人們的思想消極了。這並不一定說環境把那些人們製造出消極了(固然為此的也不敢說沒有),但大多數的人卻為了兩性更有接近的機會而放縱情感了,於是學生救國會的辦公室便作了兩性臨時的談情地。——我不是說作救亡運動的人不能談愛;但事實告訴我們說:十之八九作救亡運動的人,若一經談愛,便毫不顧惜的拋棄職務而去享樂了——或又謂消極亦無不可。即或尚有人能勉強支持職務的殘局,但那也不過形式上的敷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