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臣便說起盤店的話。我伯父把煙槍一丟,說道:“著,著!盤出些現銀來,交給我代他帶回去,好歹在家鄉也可以創個事業呀。”商量停當,次日張鼎臣便將這話傳將出來,就有人來問。一麵張羅開吊。過了一個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靈柩,先到上海。隻有張鼎臣因為盤店的事,未曾結算清楚,還留在杭州,約定在上海等他。我們到了上海,住在長發棧。尋著了雲岫。等了幾天,鼎臣來了,把帳目、銀錢都交代出來。總共有八千兩銀子,還有十條十兩重的赤金。我一總接過來,交與伯父。伯父收過了,謝了鼎臣一百兩銀子。過了兩天,鼎臣去了。臨去時,執著我的手,囑咐我回去好好的守製識禮,一切事情,不可輕易信人。我唯唯的應了。
此時我急著要回去。怎奈伯父說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請吃酒,明天有人請看戲。連雲岫也同在一處,足足耽擱了四個月。到了年底,方才扶著靈柩,趁了輪船回家鄉去,即時擇日安葬。過了殘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動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過了半年。原來我母親將銀子一齊都交給伯父帶到上海,存放在妥當錢莊裏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時,我母親方才告訴我,叫我寫信去支取利息,寫了好幾封信,卻隻沒有回音。我又問起托雲岫寄回來的錢,原來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來時未曾先問個明白,如今過了半年,方才說起,大是誤事。急急走去尋著雲岫,問他緣故。他漲紅了臉說道:“那時我一到上海,就交給信局寄來的,不信,還有信局收條為憑呢。”說罷,就在帳箱裏、護書裏亂翻一陣,卻翻不出來。又對我說道:“怎麼你去年回來時不查一查呢?隻怕是你母親收到了用完了,忘記了罷。”我道:“家母年紀又不很大,哪裏會善忘到這麼著。”雲岫道:“那麼我不曉得了。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別人,還要罵你撒賴呢!”我想想這件事本來沒有憑據,不便多說,隻得回來告訴了母親,把這事擱起。
我母親道:“別的事情且不必說,隻是此刻沒有錢用。你父親剩下的五千銀子,都叫你伯父帶到上海去了,屢次寫信去取利錢,卻連回信也沒有。我想你已經出過一回門,今年又長了一歲了,好歹你親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折,支了利錢寄回來。你在外麵,也覷個機會,謀個事,終不能一輩子在家裏坐著吃呀。”
我聽了母親的話,便湊了些盤纏,附了輪船,先到了上海。入棧歇了一天,擬坐了長江輪船,往南京去。這個輪船,叫做元和。當下晚上一點鍾開行,次日到了江陰,夜來又過了鎮江。一路上在艙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鎮江開行之後,我見天陰月黑,沒有什麼好看,便回到房裏去睡覺。
睡到半夜時,忽然隔壁房內,人聲鼎沸起來,把我鬧醒了。急忙出來看時,隻見圍了一大堆人,在那裏吵。內中有一個廣東人,在那裏指手畫腳說話。我便走上一步,請問甚事。他說這房裏的搭客,偷了他的東西。我看那房裏時,卻有三副鋪蓋。我又問:“是哪一個偷東西呢?”廣東人指著一個道:“就是他!”我看那人時,身上穿的是湖色熟羅長衫,鐵線紗夾馬褂;生得圓圓的一團白麵,唇上還留著兩撇八字胡子,鼻上戴著一副玳瑁邊墨晶眼鏡。我心中暗想,這等人如何會偷東西,莫非錯疑了人麼?心中正這麼想著,一時船上買辦來了,帳房的人也到了。
那買辦問那廣東人道:“捉賊捉髒呀,你捉著髒沒有呢?”那廣東人道:“髒是沒有,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縱使不見他親手偷的,他也是個賊夥,我隻問他要東西。”買辦道:“這又奇了,有甚麼憑據呢?”此時那個人嘴裏打著湖南話,在那裏“王八崽子”的亂罵。我細看他的行李,除了衣箱之外,還有一個大帽盒,都粘著“江蘇即補縣正堂”的封條;板壁上掛著一個帖袋,插著一個紫花印的文書殼子。還有兩個人,都穿的是藍布長衫,象是個底下人光景。我想這明明是個官場中人,如何會做賊呢?這廣東人太胡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