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且說我當下說那位苟觀察禮賢下士,卻被繼之笑了我一笑,又說我少見多怪,不覺悶住了。因問道:“莫非內中還有甚麼緣故麼?”繼之道:“昨日揚州府賈太守有封信來,薦了一個朋友,我這裏實在安插不下了,你代我寫封回信,送到帳房裏,好連程儀一齊送給他去。”我答應了,又問道:“方才說的那苟觀察,既不是禮賢下士——”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繼之便道:“你今天是騎馬來的,還是騎驢來的?”我聽了這句話,知道他此時有不便說出的道理,不好再問,順口答道:“騎馬來的。”以後便將別話岔開了。
一時吃過了飯,我就在繼之的公事桌上,寫了一封回書,交給帳房,辭了繼之出來,仍到城裏去。路上想著寄我伯父的信,已經有好幾天了,不免去探問探問。就順路走至我伯父公館,先打聽回來了沒有,說是還沒有回來。我正要問我的信寄去了沒有,忽然抬頭看見我那封信,還是端端正正的插在一個壁架子上,心中不覺暗暗動怒,隻不便同他理論,於是也不多言,就走了回來。細想這底下人,何以這麼膽大,應該寄的信,也不拿上去回我伯母。莫非繼之說的話當真不錯,伯父有心避過了我麼?又想道:“就是伯父有心避過我,這底下人也不該擱起我的信;難道我伯父交代過,不可代我通信的麼?”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個道理。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個丫頭走來,說是太太請我,我便走到上房去,見了繼之夫人,問有甚事。繼之夫人拿出一雙翡翠鐲子來道:“這是人家要出脫的,討價三百兩銀子,不知值得不值得,請你拿到祥珍去估估價。”當下我答應了,取過鐲子出來。
原來這家祥珍,是一家珠寶店,南京城裏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家。繼之與他相熟的,我也曾跟著繼之,到過他家兩三次,店裏的人也相熟了。當時走到他家,便請他掌櫃的估價,估得三百兩銀子不貴。
未免閑談一會。隻見他店中一個個的夥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那掌櫃的雖是陪我坐著,卻也是無精打彩的。我看見這種情形,起身要走。掌櫃道:“閣下沒事,且慢走一步,我告訴閣下一件事,看可有法子想麼?”我聽了此話,便依然坐下,問是甚事。堂櫃道:“我家店裏遇了騙子——”我道:“怎麼個騙法呢?”掌櫃道:“話長呢。我家店裏後麵一進,有六七間房子,空著沒有用,前幾個月,就貼了一張招租的帖子。不多幾天,就有人來租了,說是要做公館。那個人姓劉,在門口便貼了個‘劉公館’的條子,帶了家眷來住下。天天坐著轎子到外麵拜客,在我店裏走來走去,自然就熟了。晚上沒有事,他也常出來談天。有一天,他說有幾件東西,本來是心愛的,此刻手中不便,打算拿來變價,問我們店裏要不要。‘要是最好;不然,就放在店裏寄賣也好。’我們大眾夥計,就問他是甚麼東西。他就拿出來看,是一尊玉佛,卻有一尺五六寸高;還有一對白玉花瓶;一枝玉鑲翡翠如意;一個班指。這幾件東西,照我們去看,頂多不過值得三千銀子,他卻說要賣二萬;倘賣了時,給我們一個九五回用。我們明知是賣不掉的,好在是寄賣東西,不犯本錢的;又不很占地方,就拿來店麵上作個擺設也好,就答應了他。擺了三個多月,雖然有人問過,但是聽見了價錢,都嚇的吐出舌頭來,從沒有一個敢還價的。有一天來了一個人,買了幾件鼻煙壺、手鐲之類,又買了一掛朝珠,還的價錢,實在內行;批評東西的毛病,說那東西的出處,著實是個行家。過得兩天,又來看東西。如此鬼混了幾天。忽然一天,同了兩個人來,要看那玉佛、花瓶、如意。我們取出來給他看。他看了,說是通南京城裏,找不出這東西來。讚賞了半天,便問價錢。我們一個夥計,見他這麼中意,就有心同他打趣,要他三萬銀子。他說道:‘東西雖好,哪裏值到這個價錢,頂多不過一個折半價罷了。’閣下,你想,三萬折半,不是有了一萬五千了嗎?我們看見他這等說,以為可以有點望頭了,就連那班指拿出來給他看,說明白是人家寄賣的。他看了那班指,也十分中意。又說道:‘就是連這班指,也值不到那些。’我們請他還價。他說道:‘我已說過折半的了,就是一萬五千銀子罷。’我們一個夥計說:‘你說的萬五,是那幾件的價;怎麼添了這個班指,還是萬五呢?’他笑了笑道:‘也罷,那麼說,就是一萬六罷。’講了半天,我們減下來減到了二萬六,他添到了一萬七,未曾成交,也就走了。他走了之後,我們還把那東西再三細看,實在看不出好處,不知他怎麼出得這麼大的價錢。自家不敢相信,還請了同行的看貨老手來看,也說不過值得三四千銀子。然而看他前兩回來買東西,所說的話,沒有一句不內行,這回出這重價,未必肯上當。想來想去,總是莫明其妙。到了明天,他又帶了一個人來看過,又加了一千的價,統共是一萬八,還沒有成交。以後便天天來,說是買來送京裏甚麼中堂壽禮的,來一次加一點價,後來加到了二萬四。我們想連那姓劉的所許九五回用,已穩賺了五千銀子了,這天就定了交易。那人卻拿出一張五百兩的票紙來,說是一時沒有現銀,先拿這五百兩作定,等十天來拿。又說到了十天期,如果他不帶了銀子來拿,這五百兩定銀,他情願不追還;但十天之內,叫我們千萬不要賣了,如果賣了,就是賠他二十四萬都不答應。我們都應允了。他又說交易太大,恐怕口說無憑,要立個憑據。我們也依他,照著所說的話,立了憑據,他就去了。等了五六天不見來,到了第八天的晚上,忽然半夜裏有人來打門。我們開了門問時,卻見一個人倉倉皇皇問道:‘這裏是劉公館麼?’我們答應他是的。他便走了進來,我們指引他進去。不多一會,忽然聽見裏麵的人號啕大哭起來。嚇得連忙去打聽,說是劉老爺接了家報,老太太過了。我們還不甚在意。到了次日一早,那姓劉的出來算還房錢,說即日要帶了家眷,奔喪回籍,當夜就要下船,向我們要還那幾件東西。我們想明天就是交易的日期,勸他等一天。他一定不肯。再四相留,他執意不從,說是我們做生意人不懂規矩,得了父母的訃音,是要星夜奔喪的,照例昨夜得了信,就要動身,隻為收拾行李沒法,已經耽擱了一天了。我們見他這麼說,東西是已經賣了,不能還他的,好在隻隔得一天,不如兌了銀子給他罷。於是扣下了一千兩回用,兌了一萬九千銀子給他。他果然即日動身,帶著家眷走了。至於那個來買東西的呢,莫說第十天,如今一個多月了,影子也不看見。前天東家來店查帳,曉得這件事,責成我們各同事分賠。閣下,你想那姓劉的,不是故意做成這個圈套來行騙麼?可有個甚麼法子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