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成殮之後,龍光就自己當家。正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陸續把些姨娘先打發出去,有給他一百的,有給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擇人而事。大、二、三、四,四個姨娘,都不等滿七,就陸續的打發了。後來這班人無非落在四馬路,也不必說他了。隻有打發到五姨,卻預先叫承輝在外麵租定房子,然後打發五姨出去,麵子上是和眾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給了承輝多少。隻有六姨留著。又把家中所用男女仆人等,陸續開除了,另換新人;開過吊之後,便連書啟、帳房兩個都換了。這是他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據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錢。承輝道:“你這個人真是性急!你要錢也要有個時候,等這邊開過吊,才象個樣子。照你這樣做法,難道這裏窮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還你了?天下哪有這種情理!”一席話說得朱博如閉口無言,隻得別去。直捱到開吊那天,他還買了點香燭紗元,親來吊奠。承輝看見了大喜,把他大書特書記在禮簿上麵。又過了三天,認真捱不住了。恰好這天龍光把書啟、帳房辭去,承輝做了帳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無忌憚的了。承輝見博如來了,笑吟吟的請他坐下,說道:“先生今天是來取那筆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輝道:“請把筆據取出來,”博如忙在身邊取出,雙手遞與承輝。承輝接過看了一看道:“請坐請坐。我拿給先生。”博如此時真是心癢難抓,眼看著立時三刻,就是七千兩銀子到手了。忙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承輝拿了借據,放在帳桌上,提起筆來,點了兩點,隨手拿了一張七十兩銀子的莊票,交給博如道:“一向費心得很!”博如吃了一驚道:“這……這……這是怎麼說?”承輝道:“那三成歸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據的。”博如道:“不錯,我隻收七折;但是何以變做七十兩呢?”承輝笑道:“難道先生眼睛不便,連這票據上的字,都沒有看出來?”博如連忙到案頭一看,原來所寫的那一萬的“萬”字,被他在一撇一鉤的當中,加了兩點,變成個“百”字了。博如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據搶在手裏。承輝笑道:“先生惱甚麼!既然不肯還我票據,就請仍把莊票留下。”博如氣昏了,便把莊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輝含笑攔住道:“先生惱甚麼?到哪裏去?茶還沒喝呢。來啊!舀茶來啊!客來了茶都不舀了,你們這班奴才,是幹嗎的是啊!”一麵說,一麵重複讓坐。又道:“先生還拿了這票子到哪裏去呢?”博如怒道:“我隻拿出去請大眾評評這道理,可是‘萬’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輝道:“‘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這句話怎講?”博如道:“我不和你說,你們當初故意寫個小寫的‘萬’字,有意賴我!”承輝笑道:“這句話先生你說錯了。數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寫個‘壹’字,豈有‘萬’字倒小寫起來之理?隻怕說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這票子到上海縣去告,告你們塗改數目,明明借我的一萬銀子,硬改作一百。這個改的樣子明明在那裏,是瞞不過的。”
說話時家人送上茶來。承輝接過,雙手遞了一碗茶。說道:“好,好!這個怪不得先生要告,整萬銀子的數目變了個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憑甚麼作證?”博如道:“你就是個證人,見了官,我不怕你再賴!”承輝道:“是,是,我絕不敢賴。但是恐怕上海縣問起來,他不問你先生,隻問我。問道:苟大人是兩省的候補道,當過多少差使。署過首道,署過藩台;上海道台,是苟大人的舊同寅,就是本縣,從前也伺候過苟大人來;後來到了安徽,當了多少差使,誰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錢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於就要和人家借錢辦喪事?就說是一時彙款沒到,湊手不及,本縣這裏啊,道台那裏啊,還有多少闊朋友,那裏不挪動一萬、八千,卻要和這麼個賣草頭藥的江湖醫生去借錢?苟大人是署過藩台的,差不多的人,那裏彀得上和他拉交情,這個甚麼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爺說相好,不計利息的話嗎?他們究竟有甚麼交情?你講!’這麼一篇話問下來,應該怎樣回答,還請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預先串好了供,免得臨時慌張。”朱博如聽了,默默無言。良久,承輝又道:“先生,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縣他也不能不問你話的。譬如他問:‘你不過是個江湖醫生,你從那裏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萬銀子,不計利息的借給他?你這個人,倒很慷慨,本縣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給他的一萬銀子,是那裏來的?在那裏賺著的?交給龍光的時候,還是鈔票?還是元寶?還是洋錢?還是那家銀行的票子?還是那家錢莊的票子?’這麼一問,先生你又拿甚麼話回答,也得要預先打算打算,免得臨時慌張。”朱博如本來是氣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時,不覺慢慢的把頭低下去,一言不發。
承輝又道:“大凡打到官司,你說得不清楚,官也要和你查清楚的,況且整萬銀子的出進,豈有不查之理。他先把你寶號的帳簿吊去一查,有付這邊一萬銀子的帳沒有;再把這裏的帳簿吊去一查,看有收到你一萬銀子的帳沒有。你的帳簿呢,我不敢知道;我們這邊帳簿,是的確沒有這一筆。沒有這筆倒也罷了,反查出了某天請某醫生醫金若幹,某天請某醫生醫金若幹。官又問了,說:‘你們既然屬在相好,整萬銀子都可以不計利息的,何以請你診病,又要天天出醫金呢?相好交情在那裏?’並且查到禮簿上,你先生的隆尊是‘素燭一斤,紗元四匣’,與不計利息的交情,差到那裏去了!再拿這個一問,先生你又怎麼說呢,這個似乎也要預備預備。”說罷,仍舊坐在帳桌上去,取過算盤帳簿,剔剔撻撻算他的帳去了。一會兒就有許多人來領錢的,來回事的,絡繹不絕。一個家人拿了票子來,說是綢莊上來領壽衣價的,共是七十一兩五錢六分銀子。承輝呆了一呆道:“那裏來這覙瑣帳,甚麼幾錢幾分的!”想了一會道:“這麼罷,這一張七十兩的票子,是朱先生退下來不要的,叫他先拿去罷。那個零頭並在下回算,總有他們便宜。”那家人拿了去。朱博如坐在那裏聽著,好不難過,站起來急到帳桌旁邊,要和承輝說話。承輝又是笑吟吟的道:“先生請坐。我這會忙,沒功夫招呼你,要茶啊,煙啊,隻管叫他們,不要客氣。來啊!招呼客的茶煙!”說著,又去辦他的事了。一會兒,又跑了一個家人來,對承輝說道:“二爺請。”承輝便把帳簿往帳箱裏一放,拍撻一聲鎖上了,便上去。博如連忙站起來要說話。承輝道:“先生且請坐,我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