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要寫一封密劄寄與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後去赴水懸梁,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嫂嫂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隻說:“他占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氣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他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他!”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覆。那裏知道這位姑娘並無歹意,要做個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隻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的女兒,決不肯做失節之婦,聽見許了別人,不知就裏,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隻得把女兒權做紅娘,過去傳消遞息。玉娟見說回複不住,隻得隨他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麵孔,先忍一頓羞慚,等他得誌過了,然後把報仇雪恥的話去回複他。不想走到麵前,見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他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象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兩下心照的一般。
玉娟驚詫不已,一茶之後,就引入房中,問他捏臂之故。錦雲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隻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玉娟驚問其故,錦雲把父親作合的始末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隻消一劑妙藥,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機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麵抬珍生進門,一麵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兒請出洞房,湊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隻見:
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又象一輪皎日,分開兩片輕雲。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並,辨不清孰妹孰兄;這一對,麵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準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
“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聽之。今為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
管提舉看了前麵幾句,還不介懷,直到末後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為禮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隻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鋪下氈單,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後,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麼?”路公道:“怎敢如此。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發莫數。隻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俗語道得好:兒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何況兒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後,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隻說是謙遜之詞。隻見說過之後,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象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絕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聽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俯首躬身,隻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隻見女兒一個立在左首,其餘都是外人,並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兒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並沒有一人聽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要回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象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直到拜完之後,兩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分付樂工住了吹打。聽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為何不見?令婿與令愛與小弟並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懂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