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苑卷第十二 奉 使
春秋之辭,有相反者四:既曰大夫無遂事,不得擅生事矣;又曰出境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既曰大夫以君命出,進退在大夫矣;又曰以君命出,聞喪徐行而不反者何也。曰此四者各止其科,不轉移也。不得擅生事者,謂平生常經也;專之可者,謂救危除患也;進退在大夫者,謂將帥用兵也;徐行而不反者,謂出使道聞君親之喪也。公子子結擅生事,《春秋》不非,以為救莊公危也。公子遂擅生事,《春秋》譏之,以為僖公無危事也。故君有危而不專救,是不忠也;君無危而擅生事,是不臣也。傳曰:“《詩》無通故,《易》無通吉,《春秋》無通義。”此之謂也。
趙王遣使者之楚。方鼓瑟而遣之,誡之曰:“必如吾言。”使者曰:“王之鼓瑟,未嚐悲若此也。”王曰:“宮商固方調矣。”使者曰:“調則何不書其柱耶?”王曰:“天有燥濕,弦有緩急,宮商移徙不可知,是以不書。”使者曰:“臣聞明君之使人也,任之以事,不製以辭,遭吉則賀之,凶則吊之。今楚、趙相去千有餘裏,吉凶憂患不可豫知,猶柱之不可書也。”《詩》雲:“莘莘征夫,每懷靡及。”
楚莊王舉兵伐宋,宋告急,晉景公欲發兵救宋,伯宗諫曰:“天方開楚,未可伐也。”乃求壯士,得霍人解揚,字子虎,往命宋毋降。道過鄭。鄭新與楚親,乃執解揚而獻之楚。楚王厚賜,與約,使反其言,令宋趣降。三要,解揚乃許。於是楚乘揚以樓車,令呼宋使降。遂倍楚約而致其晉君命曰:“晉方悉國兵以救宋,宋雖急,慎毋降楚,晉兵今至矣!”
楚莊王大怒,將烹之。解揚曰:“君能製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受吾君命以出,雖死無二。”王曰:“汝之許我,已而倍之,其信安在?”解揚曰:“所以許王,欲以成吾君命,臣不恨也。”顧謂楚軍曰:“為人臣無忘盡忠而得死者!”楚王諸弟皆諫王赦之,於是莊王卒赦解揚而歸之。晉爵之為上卿,故後世言“霍虎”。
秦王以五百裏地易鄢陵,鄢陵君辭而不受,使唐且謝秦王。
秦王曰:“秦破韓滅魏,鄢陵君獨以五十裏地存者,吾豈畏其威哉?吾多其義耳!今寡人以十倍之地易之,鄢陵君辭而不受,是輕寡人也。”唐且避席對曰:“非如此也!夫不以利害為趣者,鄢陵也。夫鄢陵君受地於先君而守之,雖複千裏不能當,豈獨五百裏哉?”
秦王忿然作色,怒曰:“公亦曾見天子之怒乎?”唐且曰:“王臣未曾見也。”秦王曰:“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唐且曰:“大王亦嚐見夫布衣韋帶之士怒乎?”秦王曰:“布衣韋帶之士怒也,解冠徒跣,以頭頓地耳。何難知者!”唐且曰:“此乃匹夫愚人之怒耳,非布衣韋帶之士怒也!夫專諸刺王僚,慧星襲月,奔星晝出;要離刺王子慶忌,蒼隼擊於台上;聶政刺韓王之季父,白虹費日。此三人皆夫布衣韋帶之士怒矣,與臣將四。士含怒未發,搢厲於天。士無怒即已,一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即案其匕首,起視秦王曰:“今將是矣!”
秦王變色長跪曰:“先生就坐!寡人喻矣:秦破韓滅魏,鄢陵獨以五十裏地存者,徒用先生之故耳!”
齊攻魯,子貢見哀公,請求救於吳。公曰:“奚先君寶之用?”子貢曰:“使吳責吾寶而與我師,是不可恃也。”於是以楊幹麻筋之弓六往。子貢謂吳王曰:“齊為無道,欲使周公之後不血食。且魯賦五百,邾賦三百,不識以此益齊,吳之利與?非與?”
吳王懼,乃興師救魯。諸侯曰:“齊伐周公之後,而吳救之。”遂朝於吳。
魏文侯封太子擊於中山,三年,使不往來。舍人趙倉唐進稱曰:“為人子,三年不聞父向,不可謂孝;為人父,三年不問子,不可謂慈。君何不遣人使大國乎?”太子曰:“願之久矣,未得可使者。”倉唐曰:“臣願奉使。侯何嗜好?”太子曰:“侯嗜晨鳧,好北犬。”於是乃遣倉唐緤北犬,奉晨鳧,獻於文侯。
倉唐至,上謁曰:“孽子擊之使者,不敢當大夫之朝,請以燕閑,奉晨鳧敬獻庖廚,緤北犬敬上涓人。”文侯悅曰:“擊愛我,知吾所嗜,知吾所好。”召倉唐而見之,曰:“擊無恙乎?”倉唐曰:“唯,唯!”如是者三,乃曰:“君出太子而封之國,君名之,非禮也。”文侯怵然為之變容,問曰:“子之君無恙乎?”倉唐曰:“臣來時,拜送書於庭。”文侯顧指左右,曰:“子之君長孰與是?”倉唐曰:“禮,擬人必於其倫。諸侯無偶,無所擬之。”曰:“長大孰與寡人?”倉唐曰:“君賜之外府之裘,則能勝之;賜之斥帶,則不更其造。”文侯曰:“子之君何業?”倉唐曰:“業《詩》。”文侯曰:“於《詩》何好?”倉唐曰:“好《晨風》、《黍離》。”文侯自讀《晨風》曰:“鴆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文侯曰:“子之君以我忘之乎?”倉唐曰:“不敢,時思耳!”文侯複讀《黍離》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文侯曰:“子之君怨乎?”倉唐曰:“不敢,時思耳!”文侯於是遣倉唐賜太子衣一襲,敕倉唐以雞鳴時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