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苑卷第十三(1 / 3)

說苑卷第十三 權 謀

聖王之舉事,必先諦之於謀慮,而後考之於蓍龜。白屋之士,皆關其謀;芻蕘之役,鹹盡其心。故萬舉而無遺籌失策。傳曰:“眾人之智,可以測天。兼聽獨斷,惟在一人。”此大謀之術也。

謀有兩端:上謀知命,其次知事。知命者,預見存亡禍福之原,早知盛衰廢興之始;防事之未萌,避難於無形。若此人者,居亂世則不害於其身,在乎太平之世則必得天下之權。彼知事者亦尚矣,見事而知得失成敗之分,而究其所終極,故無敗業廢功。孔子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也。”夫非知命知事者,孰能行權謀之術?

夫權謀有正有邪,君子之權謀正,小人之權謀邪。夫正者其權謀公,故其為百姓盡心也誠;彼邪者好私尚利,故其為百姓也詐。夫詐則亂,誠則平。是故堯之九臣誠而能興於朝,其四臣詐而誅於野。誠者隆至後世,詐者當身而滅。知命知事而能於權謀者,必察誠詐之原,而以處身焉。則是亦權謀之術也。

夫知者舉事也,滿則慮謙,平則慮險,安則慮危,曲則慮直。由重其豫,惟恐不及,是以百舉而不陷也。

楊子曰:“事之可以之貧,可以之富者,其傷行者也;事之可以之生,可以之死者,其傷勇者也。”仆子曰:“楊子智而不知命,故其知多疑。”語曰:“知命者不惑,晏嬰是也。”

趙簡子曰:“晉有澤鳴,犢犨,魯有孔丘,吾殺此三人,天下可圖也。”於是乃召澤鳴、犢犨,任之以政而殺之。使人聘孔子於魯,孔子至河,臨水而觀。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於此,命也夫!”子路趨進曰:“敢問奚謂也?”孔子曰:“夫澤鳴、犢犨,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之未得誌也,與之同聞見;及其得誌也,殺之而後從政。故丘聞之:刳胎焚夭,則麒麟不至;乾澤而漁,則蛟龍不遊;覆巢毀卵,則鳳凰不翔。丘聞之,君子重傷其類者也。”

孔子與齊景公坐。左右白曰:“周使來,言周廟燔。”齊景公出,問曰:“何廟也?”孔子曰:“是釐王廟也。”景公曰:“何以知之?”孔子曰:“《詩》雲:‘皇皇上帝,其命不忒。天之與人,必報有德。’禍亦如之。夫釐王變文、武之製而作玄黃、宮室輿馬奢侈,不可振也。故天殃其廟,是以知之。”景公曰:“天何不殃其身?”曰:“天以文王之故也。若殃其身,文王之祀無乃絕乎?故殃其廟,以章其過也。”左右入報曰:“周釐王廟也。”景公大驚,起,再拜曰:“善哉!聖人之智,豈不大乎?”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以問管仲。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桓公歎曰:“嘻!日之役者,有執柘杵而上視者,意其是邪?”乃令複役,無得相代。

少焉,東郭垂至。管仲曰:“此必是也!”乃令儐者延而進之,分級而立。管仲曰:“子言伐莒者也?”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優然喜樂者,鍾鼓之色;愀然清靜者,雒鴆之色;勃然充滿者,此兵革之色也。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勃然充滿,此兵革之色。君籲而不吟,所言者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者莒也。臣竊慮小諸侯之未服者,其惟莒乎?臣故言之。”

君子曰:“凡耳之聞以聲也。今不聞其聲,而以其容與臂,是東郭垂不以耳聽而聞也。桓公、管仲雖善謀,不能隱。聖人之聽於無聲,視於無形,東郭垂有之矣。故桓公乃尊祿而禮之。”

晉太史屠餘,見晉國之亂,見晉平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圖法歸周。周威公見而問焉,曰:“天下之國,其孰先亡?”對曰:“晉先亡!”威公問其說。對曰:“臣不敢直言,示晉公以天妖、日月星辰之行多不當。曰:‘是何能然。’示以人事多不義,百姓多怨。曰:‘是何傷。’示以鄰國不服,賢良不興。曰:‘是何害。’是不知所以存、所以亡,故臣曰晉先亡。”居三年,晉果亡。

威公又見屠餘而問焉,曰:“孰次之?”對曰:“中山次之。”威公問其故。對曰:“天生民,令有辨。有辯,人之義也,所以異於禽獸麋鹿也,君臣上下所以立也。中山之俗,以晝為夜,以夜繼日,男女切 ,固無休息。淫昬康樂,歌謳好悲。其主弗知惡。此亡國之風也。臣故曰中山次之。”居二年,中山果亡。

威公又見屠餘而問曰:“孰次之?”屠餘不對。威公固請。屠餘曰:“君次之。”威公懼,求國之長者,得錡疇、田邑而禮之,又得史理、趙巽以為諫臣,去荷令三十九物。以告屠餘。屠餘曰:“其尚終君之身。臣聞國之興也,天遺之賢人,與之極諫之士;國之亡也,天與之亂人與善諛者。”威公薨,九月不得葬,周乃分而為二。故有道者言,不可不重也。

齊侯問於晏子曰:“當今之時,諸侯孰危?”對曰:“莒其亡乎!”公曰:“奚故?”對曰:“地侵於齊,貨竭於晉,是以亡也。”

智伯從韓、魏之兵以攻趙,圍晉陽之城而溉之,城不沒者三板。絺疵謂智伯曰“韓、魏之君必反矣。”智伯曰:“何以知之?”對曰:“夫勝趙而三分其地。今城未沒者三板,臼灶生蛙,人馬相食,城降有日矣,而韓魏之君無喜誌而有憂色,是非反何也!”

明日,智伯謂韓、魏之君:“疵言君之反也。”韓、魏之君曰:“必勝趙而三分其地。今城將勝矣,夫二家雖愚,不棄美利而偝約為難不可成之事,其勢可見也。是疵必為趙說君,且使君疑二主之心,而解於攻趙也。今君聽讒臣之言,而離二主之交,為君惜之。”智伯出,欲殺絺疵,絺疵逃。韓、魏之君果反。

魯公索氏將祭而亡其牲。孔子聞之,曰:“公索氏比及三年,必亡矣。”後一年而亡。弟子問曰:“昔公索氏亡牲,夫子曰:‘比及三年必亡矣’今期年而亡。夫子何以知其將亡也?”孔子曰:“祭之為言索也。索也者,盡也,乃孝子所以自盡於親也。至祭而亡其牲,則餘所亡者多矣。吾以此知其將亡也。”

蔡侯、宋公、鄭伯朝於晉。蔡侯謂叔向曰:“子亦奚以語我?”對曰:“蔡言地計眾,不若宋、鄭。其車馬衣裘,侈於二國。諸侯其有圖蔡者乎?”處期年,荊伐蔡而殘之。

白圭之中山,中山王欲留之,固辭而去,又之齊,齊王之亦欲留之,又辭而去。

人問其辭。白圭曰:“二國將亡矣!所學者國有五盡:故莫之必忠,則言盡矣;莫之必譽,則名盡矣;莫之必愛,則親盡矣;行者無糧,居者無食,則財盡矣;不能用人,又不能自用,則功盡矣。國有此五者,毋幸必亡。中山與齊皆當此。”

若使中山之與齊也,聞五盡而更之,則必不亡矣。其患在不聞也,雖聞又不信也。然則人主之務在乎善聽而已矣。

下蔡威公閉門而哭,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以血。旁鄰窺牆而問之曰:“子何故而哭悲若此乎?”對曰:“吾國且亡。”曰:“何以知也?”應之曰:“吾聞病之將死也,不可為良醫;國之將亡也,不可為計謀。吾數諫吾君,吾君不用,是以知國之將亡也。”於是窺牆者聞其言,則舉宗而去之於楚。

居數年,楚王果舉兵伐蔡。窺牆者為司馬,將兵而往,束虜甚眾,問曰:“得無有昆弟故人乎?”見威公縛在虜中,問曰:“若何以至於此?”應曰:“吾何以不至於此!且吾聞之也:言之者,行之役也;行之者,言之主也。汝能行,我能言;汝為主,我為役。吾亦何以不至於此哉!”窺牆者乃言之於楚王,遂解其縛,與俱之楚。故曰:“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