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苑卷第十七(2 / 3)

夫善惡之難分也,聖人獨見疑,而況於賢者乎?是以賢聖罕合,諂諛常興也。故有千歲之亂,而無百歲之治。孔子之見疑,豈不痛哉!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有智者壽乎?”孔子曰:“然。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人自取之。夫寢處不時,飲食不節,佚勞過度者,疾共殺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無厭,而求不止者,刑共殺之。少以犯眾,弱以侮強,忿怒不量力者,兵共殺之。此三死者非命也,人自取之。”詩雲:“人而無儀,不死何為!”此之謂也。

孔子遭難陳蔡之境,絕糧,弟子皆有饑色。孔子歌兩柱之間。子路入見曰:“夫子之歌禮乎?”孔子不應,曲終而曰:“由,君子好樂為無驕也,小人好樂為無懾也。其誰知之,子不我知而從我者乎?”子路不悅,援於而舞,三終而出,及至七日,孔子修樂不休。子路慍見曰:“夫子之修樂時乎?”孔子不應,樂曲而曰:“由,昔者,齊桓霸心生於莒,勾踐霸心生於會稽,晉文霸心生於驪氏。故居不幽則思不遠,身不約則智不廣。庸知而不遇之?”於是興,明日免於厄。子貢執轡曰:“二三子從夫子而遇此難也,其不可忘已。”孔子曰:“惡,是可言也!語不雲乎?三折肱而成良醫。夫陳蔡之間,丘之幸也。二三子從丘者,皆幸人也。吾聞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昔者,湯困於呂,文王困於釂裏,秦穆公困於殽,齊桓困於長勺,勾踐困於會稽,晉文困於驪氏。夫困之為道,從寒之及暖,暖之及寒也。唯賢者獨知,而難言之也。”《易》曰:“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聖人所與人難言,信也。

孔子困於陳蔡之間,居環堵之內,席三經之席,七日不食,藜羹不糝,弟子皆有饑色,讀《詩》《書》治禮不休。

子路進諫曰:“凡人為善者,天報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以禍。今先生積德行為善久矣,意者尚有遺行乎?奚居之隱也?”

孔子曰:“由,來!汝不知,坐,吾語汝。子以夫知者為無不知乎,則王子比幹何為剖心而死?以諫者為必聽乎,伍子胥何為抉目於吳東門?子以廉者為必用乎,伯夷、叔齊何為餓死於首陽山之下?子以忠者為必用乎,則鮑莊何為而肉枯?荊公子高終身不顯,鮑焦抱木而立枯,介子推登山焚死。故夫君子博學深謀,不遇時者眾矣,豈獨丘哉!賢不肖者才也,為不為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有其才不遇其時,雖才不用。敬遇其時,何難之有?故舜耕曆山,而陶於河畔,立為天子,則其遇堯也。傅說負壤土,釋板築,而立佐天子,則其遇武丁也。伊尹,有莘氏媵臣也,負鼎俎調五味,而佐天子,則其遇成湯也。呂望行年五十,賣食於棘津,行年七十,屠牛朝歌,行年九十,為天子師,則其遇文王也。管夷吾束縛膠目,居檻車中,自車中起為仲父,則其遇齊桓公也。百裏奚自賣取五羊皮,伯氏牧羊,以為卿大夫,則其遇秦穆公也。沈尹名聞天下,以為令尹,而讓孫叔敖,則其遇楚莊王也。伍子胥前多功,後戮死,非其智益衰也,前遇闔廬,後遇夫差也。夫驥厄疲鹽車,非無驥狀也,夫世莫能知也。使驥得王良、造父,驥無千裏之足乎?芝蘭生深林,非為無人而不香。故學者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也,憂而誌不衰也,先知禍福之始而心不惑也。聖人之深念,獨知獨見。舜亦賢聖矣,南麵治天下,唯其遇堯也。使舜居桀,紂之世,能自免刑戮固可也,又何官得治乎?夫桀殺關龍逢,而紂殺王子比幹,當是時,豈關龍逢無知,而比幹無惠哉?此桀紂無道之世然也。故君子疾學,修身端行,以須其時也。”

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圍孔子之舍。子路怒,奮戟將下鬥。孔子止之曰:“何仁義之不免俗也!夫《詩》、《書》之不習,禮、樂之不修也,是丘之過也。若似陽虎,則非丘之罪也,命也夫!由歌,予和汝。”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終而甲罷。

孔子曰:“不觀於高岸,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於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於海上,何以知風波之患?失之者其不在此乎?士慎三者,無累於人。”

曾子曰:“響不辭聲,鑒不辭形。君子正一,而萬物皆成。夫行非為影也,而影隨之。呼非為響也,而響和之。故君子功先成而名隨之。”

子夏問仲尼曰:“顏淵之為人也,何若?”曰:“回之信,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也,何若?”曰:“賜之敏,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也,何若?”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也,何若?”曰:“師之莊,賢於丘也。”於是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者何為事先生?”曰:“坐,吾語汝。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能屈,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此四子者,丘不為也。”夫所謂至聖之士,必見進退之利,屈伸之用者也。

東郭子惠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曰:“夫隱括之旁多枉木,良醫之門多疾人,砥礪之旁多頑鈍。夫子修道以俟天下,來者不止,是以雜也。”《詩》雲:“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有漼者湫,莞葦淠淠。”言大者之旁無所不容。

昔者南瑕子過程本子,本子為烹鯢魚。南瑕子曰:“吾聞君子不食鯢魚。”程本子曰:“乃君子否,子何事焉?”南瑕子曰:“吾聞君子上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自進之階也;比於惡,自退之原也。《詩》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豈敢自以為君子哉,誌向之而己。”孔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四十仞,環流九十裏,魚鱉不能過,黿鼉不敢居。有一丈夫方將涉之。孔子使人並崖而止之曰:“此懸水四十仞,圜流九十裏,魚鱉不敢過,黿鼉不敢居。意者難可濟也?”丈夫不以錯意,遂渡而出。孔子問:“子巧乎?且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入,先以忠信;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吾所以能入而複出也。”孔子謂弟子曰:“水而尚可以忠信義久而身親之,況於人乎?”

子路盛服而見孔子,孔子曰:“由,是襜襜者何也?昔者江水出於岷山,其始也,大足以濫觴。及至江之津也,不方舟,不避風,不可渡也。非唯下流眾川之多乎?今若衣服甚盛,顏色充盈,天下誰肯加若哉?”子路趨而出,改服而入,蓋自如也。孔子曰:“由,記之,吾語若:賁於言者;華也;奮於行者,伐也;夫色智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言之相也。能之為能之,不能為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則知,行要則仁。既知且仁,夫有何加矣者?由,《詩》雲‘湯降不遲,聖敬日躋。’此之謂也。”

子路問於孔子曰:“君子亦有憂乎?”孔子曰:“無也。君子,修其行,未得,則樂其意;既已得,又樂其知。是以有終身之樂,無一日之憂。小人則不然,其未之得,則憂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終身之憂,無一日之樂。”

孔子見榮啟期衣鹿皮裘,鼓瑟而歌。孔子問曰:“先生何樂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已得為人,是一樂也。人以男為貴,吾既已得為男,是為二樂也。人生不免繈褓,吾年已九十五,是三樂也。夫貧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終也。處常待終,當何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