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翁曰:古人美王司徒之德,曰“門無雜賓”,此最有味。大約門下奔走之客,有損無益。主人以清正高簡安靜為美,於彼何利焉。可以啖之以利,可以動之以名,可以怵之以利害,則欣動其主人;主人不可動,則誘其子弟,誘其僮仆。外探無稽之言,以熒惑其視聽;內泄機密之語,以誇示其交遊。甚且以偽為真,將無作有,以僥幸其語之或驗,則從中而取利焉。或居要津之位,或處權勢之地,尤當遠之益遠也。又有挾術技以遊者,彼皆藉一藝以售其身,漸與仕宦相親密,而遂以乘機遘會,其本念決不在專售其技也。挾術以遊者,往往如此。故此輩之樸訥迂鈍者,猶當慎其晉接,若狡黠便佞,好生事端,蹤跡詭秘者,以不識其人,不知其姓名為善。勿曰:“我持正,彼安能惑我?我明察,彼不能蔽我。”恐久之自墮其術中而不能出也。
圃翁曰:予性不愛觀劇,在京師一席之費,動逾數十金,徒有應酬之勞,而無酣適之趣。不若以其費濟困賑急,為人我利溥也。予六旬之期,老妻禮佛時,忽念誕日例當設梨園,宴親友,吾家既不為此,胡不將此費製綿衣褲百領,以施道路饑寒之人乎?次日為餘言,笑而許之。予意欲歸裏時,仿陸梭山居家之法,以一歲之費,分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於食用節省,月晦之日,則總一月所餘,別作一封,以應貧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兩件,其樂逾於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
圃翁曰:移樹之法,江南以驚蟄前後半月為宜。大約從土掘出之根,最畏春風,故須用土裹密,用草包之,不宜見風,甚不宜於隔宿。所以吳門建業來賣花者,行千裏,經一月而猶活,乃用金汁土密護其根,不使露風之故。近地移植反不活者,不知此理之故也。其新生細白根,係生氣所托,尤不當損。人但知深根固蒂,不知亦不宜太深。《種植書》謂加舊跡一指,若太深,則泥水傷樹皮,斷然不茂矣。凡樹,大約花時移,則彼精脈在枝葉,易活,於桂尤甚。花已有蓓蕾,移之多開。然此最泄氣,故移樹而花盛開者,多不活,惟葉茂則其樹必活矣。牡丹移在秋,當春宜盡去其花,若少愛惜則其氣泄,樹即活亦不茂,數年後多自萎。樹之作花甚不易,氣泄則本傷。古人雲:“再實之木,其根必傷。”人之於文章功名也亦然,不可不審也。
圃翁曰:予少年嗜六安茶,中年飲武夷而甘,後乃知岕茶之妙,此三種可以終老,其它不必問矣。岕茶如名士,武夷如高士,六安如野士,皆可為歲寒之交。六安尤養脾,食飽最宜,但鄙性好多飲茶,終日不離甌碗,為宜節約耳。
圃翁曰:《論語》雲:“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考亭注:“不知命,則見利必趨,見害必避,而無以為君子。”予少年奉教於姚端恪公,服膺斯語,每遇疑難躊躇之事,輒依據此言,稍有把握。古人言居易以俟命,又言行法以俊命。人生禍福榮辱得喪,自有一定命數,確不可移。審此則利可趨,而有不必趨之利;害宜避,而有不能避之害。利害之見既除,而為君子之道始出。此為字甚有力,既知利害有一定,則落得做好人也。權勢之人,豈必與之相抗以取害,到難於相從處,亦要內不失己。果謙和以謝之,宛轉以避之,彼亦未必決能禍我。此亦命數宜然,又安知委曲從彼之禍,不更烈於此也。使我為州縣官,決不用官銀媚上官,安知用官銀之禍,不甚於上官之失歡也。昔者米脂令蕭君,掘李賊之祖墳,賊破京師後,獲蕭君置軍中,欲甘心焉。挾至山西,以二十人守之,蕭君夜遁,後複為州守,自著《虎吻餘生》記其事。李賊殺人數十萬,究不能殺一蕭君,生死有命,寧不信然耶?予官京師日久,每見人之數應為此官,而其時本無此一缺,有人焉竭力經營,幹辦停當,而此人無端值之,或反為此人之所不欲,且滋詬詈,如此者不一而足。此亦舉世之人共知之,而當局往往迷而不悟。其中之求速反遲,求得反失,彼人為此人而謀,此事因彼事而壞,顛倒錯亂,不可究詰,人能將耳目聞見之事,平心體察,亦可消許多妄念也。
圃翁曰:人生適意之事有三:曰貴、曰富、曰多子孫。然是三者,善處之則為福,不善處之則足為累。至為累而求所謂福者,不可見矣。何則?高位者,責備之地,忌嫉之門,怒尤之府,利害之關,憂患之窟,勞苦之藪,謗訕之的,攻擊之場。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卻步。況有榮則必有辱,有得則必有失,有進則必有退,有親則必有疏。若但計邱山之得,而不容銖兩之失,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無大譴過,而外來者平淡視之,此處貴之道也。佛家以貨財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國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盜賊,五曰不肖子孫。夫人厚積,則必經營布置,生息防守,其勞不可勝言。則必有親戚之請求,貧窮之怨望,僮仆之奸騙,大而盜賊之劫取,小而穿箭之鼠竊,經商之虧折,行路之失脫,田禾之災傷,搶奪之爭訟,子弟之浪費。種種之苦,貧者不知,唯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之為累,則取之當廉,而不必厚積以招怨;視之當淡,而不必深忮以累心。思我既有此財貨,彼貧窮者,不取我而取誰,不怨我而怨誰?平心息忿,庶不為外物所累。儉於居身,而裕於待物,溥於取利,而謹於蓋藏,此處富之道也。至子孫之累尤多矣。少小則有疾病之慮,稍長則有功名之慮,浮奢不善治家之慮,納交匪類之慮,一離膝下,則有道路寒暑饑渴之慮,以至由子而孫,展轉無窮,更無底止。夫年壽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無疾病痛楚之事,賢愚不齊,升沉各異,聚散無恒,憂樂自別。但當教之孝友,教之謙讓,教之立品,教之讀書,教之擇友,教之養身,教之儉用,教之作家。其成敗利鈍,父母不必過為縈心;聚散苦樂,父母不必憂念成疾。但視己無甚刻薄,後人當無倍出之患;己無大偏私,後人自無搶奪之患;己無甚貪婪,後人自當無蕩盡之患。至於天行之數,稟賦之愚,有才而不遇,無因而致疾,延良醫慎調治,延良師謹教訓,父母之責盡矣,父母之心盡矣,此處多子孫之道也。予每見世人,處好境而鬱鬱不快,動多悔吝憂戚,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見隘,未食其報,先受其苦。能靜體吾言,於擾擾之中,存熒熒之亮,豈非熱火坑中一服清涼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寶筏哉!
圃翁曰:予自四十六七以來,講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隻以五官四肢應之,中間有方寸之地,常時空空洞洞,朗朗惺惺,決不令入,所以此地常覺寬綽潔淨。予製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亦有時賊勢甚銳,城門稍疏,彼間或闌入,即時覺察,使驅之出城外。而牢閉城門,令此地仍寬綽潔淨。十年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不甚用力驅逐。然城外不免紛擾。主人居其中,尚無渾忘天真之樂,倘得歸田遂初,見山時多,見人時少,空潭碧落,或庶幾矣。
圃翁曰:予之立訓,更無多言,止有四語:讀書者不賤,守田者不饑,積德者不傾,擇交者不敗。嚐將四語,律身訓子,亦不用煩言夥說矣。雖至寒苦之人,但能讀書為文,必使人欽敬,不敢忽視,其人德性,亦必溫和,行事決不顛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遲速也。守田之法,詳於《恒產瑣言》。積德之說,六經、《語》、《孟》,諸史百家,無非闡發此議,不須贅說。擇交之說,予目擊身曆,最為深切。此輩毒人,如鴆之入口,蛇之螫膚,斷斷不易,決無解救之說,尤四者之綱領也。餘言無奇,正布帛菽粟,可衣可食,但在體驗親切耳。
康熙三十六年丁醜春,大人退食之瑕,隨所欲言,取素箋書之,得八十四幅,示長男廷瓚,裝成二冊,敬置座右,朝夕覽誦,道心自生,傳示子孫,永為世寶。延瓚敬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