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下

圃翁曰:人生必厚重沉靜,而後為載福之器。王謝子弟,席豐履厚,田廬仆役,無一不具,且為人所敬禮,無有輕忽之者。視寒畯之士,終年授讀,遠離家室,唇燥吻枯,僅博束修數金,仰事俯育,鹹取諸此。應試則徒步而往,風雨泥淖,一步三歎,凡此情形,皆汝輩所習見。仕宦子弟,則乘輿驅肥,即僮仆亦無徒行者,豈非福耶?乃與寒士一體怨天尤人,爭較錙銖得失,寧非過耶?古人雲:“予之齒者去其角,與之翼者兩其足。”天道造物,必無兩全。汝輩既享席豐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之天道,豈不誠難?惟有敦厚謙謹,慎言守禮,不可與寒士同一感慨欷歔,放言高論,怨天尤人,庶不為造物鬼神所嗬責也。況父祖經營多年,有田廬別業,身則勞於王事,不獲安享,為子孫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寧不大可惜耶?思盡人子之責,報父祖之恩,致鄉裏之譽,詒後人之澤,唯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讀書,三曰養身,四曰儉用。世家子弟,原是貴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驕盈,不詐偽,不刻薄,不輕佻,則人之欽重,較三公而更貴。予不及見祖父贈光祿公恂所府君,每聞鄉人言其盛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鳳。方伯公己酉登科,邑人榮之,贈以聯曰:“張不張威,願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至今桑梓以為美談。

父親贈光祿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無疾言遽色,居身節儉,待人寬厚,為介弟,未嚐以一事一言,幹謁州縣,生平未嚐呈送一人。見鄉裏煦煦以和,所行隱德甚多,從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於鄉賢,請主入廟之日,裏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報,是亦何負於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嚐送一人於捕廳,令其嗬譴之,更勿言笞責。願吾子孫,終守此戒勿犯也。不足則斷不可借債,有餘則斷不可放債,權子母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貴人家為之,斂怨養奸,得罪招尤,莫此為甚。鄉裏間荷擔負販,及庸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種人所爭不過數文,我輩視之甚輕,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見省得一文,以為得計,而不知此種人心忿,口碑所損實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語辭氣,最為要緊。此事甚不費錢,然彼人受之,同於實惠,隻在精神照料得來,不可憚煩。《易》所謂“勞謙”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於性情疏懶,憚於趨承,故我惟思退處山澤,不見要人,庶少斯過,終日懍懍耳。讀書固所以取科名,繼家聲,然亦使人敬重。今見貧賤之士,果胸中淹博,筆下氤氳,自然進退安雅,言談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學授徒,為人師表。至舉業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開場大比,專視此為優劣。人若舉業高華秀美,則人不敢輕視。每見仕官顯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後無讀書之人也。其家鬱然者,其後有讀書之人也。山有猛獸,則藜藿為之不采,家有子弟,則強暴為之改容,豈止掇青紫、榮宗坊而已哉。予嚐有言曰,“讀書者不賤”,不專為場屋進退而言也。父母之愛子,第一望其康寧,第二冀其成名,第三願其保家。《語》曰,“父母惟其疾之憂”,夫子以此答武伯之問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養身之道,一在謹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以貽父母之憂,安得不時時謹懍也。吾貽子孫,不過瘠田數處耳,且甚荒蕪不治,水旱多虞,歲入之數,僅足以免饑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兒戲事做不得,一件高興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陸梭山過日治家之法,以為先得我心,誠仿而行之,庶幾無鬻產蕩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饑”。此二語足以長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見人厭之曰慳,笑之曰嗇,誚之曰儉,輒麵發熱。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誚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諱。人生豪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應之,一事不應,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存形跡。若平素儉嗇,見諒於人,省無窮物力,少無窮嫌怨,不亦至便乎?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而其關鍵切要,則又在於擇友。人生二十內外,漸遠於師保之嚴,未躋於成人之列。此時知識大開,性情未定,父師之訓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聽,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蘭。脫有一淫朋匪友,闌入其側,朝夕浸灌,鮮有不為其所移者。從前四事,遂蕩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時知之最切。今親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則蹤跡常令疏遠,不必親密。若朋友,則直以不識其顏麵,不知其姓名為善,比之毒草啞泉,更當遠避。芸圃有詩雲:“於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嫵媚人。”蓋痛乎其言矣。擇友何以知其賢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為良友,不能行者為非良友。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遂舉胸中所欲言者,筆之於此。語雖無文,然三十餘年涉曆仕途,多逢險阻,人情物理,知之頗熟,言之較親,後人勿以予言為迂,而遠於事情也。

楷書如坐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奔。人之形貌雖不同,然未有傾斜跛側為佳者。故作楷書,以端莊嚴肅為尚,然須去矜束拘迫之態,而有雍容和愉之象,斯晉書所獨擅也。分行布白,取乎勻淨,然亦以自然為妙。《樂毅論》如端人雅士,《黃庭經》如碧落仙人,《東方朔像讚》如古賢前哲,《曹娥碑》有孝女婉順之容,《洛神賦》有淑姿纖麗之態,蓋各像其文,以為體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間,自相顧盼,如樹木之枝葉扶疏,而彼此相讓;如流水之淪漪雜見,而先後相承。未有偏斜傾側,各不相顧,絕無神采步伍,連絡映帶,而可稱佳書者。細玩《蘭亭》,委蛇生動,千古如新。董文敏書大小疏密,於尋行數墨之際,最有趣致,學者當於此參之。

法昭禪師偈雲:“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詞意藹然,足以啟人友於之愛。然予嚐謂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之遇合,朋友之會聚,久速固難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時早者皆以二十歲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繼而生。自竹馬遊戲,以至鮐背鶴發,其相與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惠浹洽,猜間不生,其樂豈有涯哉!近時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將作監丞退休,年皆八十,詩酒相娛者終其身。章泉趙昌甫兄弟,亦俱隱於玉山之下,蒼顏華發,相從於泉石之間,皆年近九十,真人間至樂事,亦人間稀有之事也。

《論語》文字,如化工肖物,簡古渾淪,而盡事情,平易涵蘊,而不費辭,於《尚書》、《毛詩》之外別為一種。《大學》、《中庸》之文,極閎闊精微,而包羅萬有。《孟子》則雄奇跌宕,變幻洋溢。秦漢以來,無有能此四種文字者。特以儒生習讀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之妙也,當細心玩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