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嚐見蘭蕙芍藥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複斂而歸根,夕則複上,田間有詩雲,“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芳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於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世人隻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許多勞擾。聖賢明明說與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君子行法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因知之真,而後俟之安之。予曆世故頗多,認此一字頗確。曾與韓慕廬宿齋天壇,深夜劇談,慕廬談當年鄉會試時,鄉試則有得售之想,場中頗著意。至會試殿試,則全無心而得會狀,會試場大風吹卷欲飛,號中人皆取石堅押,韓獨無意祝曰:“若當中則自不吹去。”亦竟無恙。故其會試殿試文,皆遊行自在,無斧鑿痕。予謂慕廬:“足下兩掇巍科,當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決不信,餘獨信之。”

人生以擇友為第一事。自就塾以後,有室有家,漸遠父母之教,初離師保之嚴。此時乍得友朋,投契締交,其言甘如蘭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聽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廁於間,德性未定,識見未純,斷未有不為其所移者,餘見此屢矣。至仕宦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脫有關尊長誡諭,反生嫌隙,益滋乖張。故餘家訓有雲:“保家莫如擇友。”蓋痛心疾首斯言之也。汝輩但於至戚中,觀其德性謹厚,好讀書者,交友兩三人足矣。況內有兄弟,互相師友,亦不至岑寂。且勢利言之,汝則溫飽,來交者,豈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平居則有酒食之費,應酬之擾,一遇婚喪有無,則有資給稱貸之事。甚至有爭訟外侮,則又有關說救援之事。平昔既與之契密,臨事卻之,必生怨毒反唇,故餘以為宜慎之於始也。況且嬉遊征逐,耗精神而荒正業,廣言談而滋是非,種種弊端,不可紀極,故特為痛切發揮之。昔人有戒,“飯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話不想便說,事不思便做”,洵為格言。予益之曰:“友不擇便交,氣不忍便動,財不審便取,衣不慎便脫。”

學字當專一,擇古人佳帖,或時人墨跡,與己筆路相近者,專心學之。若朝更夕改,見異而遷,鮮有得成者。楷書如端坐,須莊嚴寬裕,而神采自然掩映。若體格不勻淨,而遽講流動,失其本矣。汝小字可學《樂毅論》,前見所寫《樂毅論》,大有進步,今當一心臨仿之。每日明窗淨幾,筆精墨良,以白奏本紙,臨四五百字,亦不須太多,但工夫不可間斷。紙畫烏絲格,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齊勻淨為要。學字忌飛動草率,大小不勻,而妄言奇古磊落,終無進步矣。行書亦宜專心一家,趙鬆雪佩玉垂紳,豐神清貴,而其原本,則出於《聖教序》、《蘭亭》,猶見晉人風度,不可訾議之也。汝作聯字,亦頗有豐秀之致,今專學鬆雪,亦可望其有進,但不可任意變遷耳。

時文以多作為主,則工拙自知,才思自出,蹊徑自熟,氣體自純。讀文不必多,擇其精純條暢,有氣局詞華者,多則百篇,少則六十篇,神明與之渾化,始為有益。若貪多務博,過眼輒誌,及至作時,則彼此不相涉,落筆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靈,詞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潤,記誦勞神,中無所得,則不熟不化之病也。學者犯此弊最多。故能得力於簡,則極是要訣。古人言,簡練以為揣摩,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治家之道,謹肅為要,《易經·家人》卦,義理極完備,其曰:“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嗃嗃近於煩瑣,然雖厲而終吉,嘻嘻流於縱軼,則始寬而終吝。餘欲於居室自書一額曰“惟肅乃雍”,常以自警,亦願吾子孫共守也。

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極平淡,卻是極神奇。人能於倫常無缺,起居動作,治家節用,待人接物,事事合於矩度,無有乖張,便是聖賢路上人,豈不是至奇!若舉動怪異,言語詭激,明明坦易道理,卻自尋奇覓怪,守偏文過,以為不墜恒境,是窮奇檮杌之流,烏足以表異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離,何獨至於立身製行而反之也?

與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須有益於人,便是善人。餘偶以忌辰,著朝服出門,巷口見一人,遙呼曰:“今日是忌辰!”餘急易之,雖不識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無絲毫之損,而於人為有益。每謂同一禽鳥也,聞鸞鳳之名則喜,聞鵂鶹之聲則惡,以鸞鳳能為人福,而鵂鶹能為人禍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則遠避之,參苓則共寶之,以毒草能鴆人,而參苓能益人也。人能處心積慮,一言一動,皆思益人,而痛戒損人,則人望之若鸞鳳,寶之如參苓,必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見者也。

凡讀書,二十歲以前所讀之書,與二十歲以後所讀之書迥異。幼年知識未開,天真純固,所讀者,雖久不溫習,偶爾提起,尚可數行成誦。若壯年所讀,經月則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經、秦漢之文,詞語古奧,必須幼年讀,長壯後,雖倍蓰其功,終屬影響。自八歲至二十歲,中間歲月無多,安可荒棄?或讀不急之書?此時時文固不可不讀,亦須擇典雅醇正,理純辭裕,可曆二三十年無弊者讀之。如朝華夕落,淺陋無識,詭僻失體,取悅一時者,安可以珠玉難換之歲月,而讀此無益之文?何如誦得《左》、《國》一兩篇,及東西漢典貴華腴之文數篇,為終身受用之寶乎?且更可異者,幼齡入學之時,其父師必令其讀《詩》、《書》、《易》、《左傳》、《禮記》,兩漢八家文。及十八九,作製義,應科舉時,便束之高閣,全不溫習。此何異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途人乞漿乎?且幼年之所以讀經書,本為壯年擴充才智,驅駕古人,使不寒儉,如畜錢待用者然。乃不知尋味其義蘊,而弁髦棄之,豈不大相剌繆乎?我願汝曹將平昔已讀經書,視之如拱璧,一月之內,必加溫習。古人之書安可盡讀,但我所已讀者,決不可輕棄,得尺則尺,得寸則寸,毋貪多,毋貪名,但讀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誦,然後思通其義蘊,而運用於手腕之下,如此則才氣自然發越。若曾讀此書,而全不能舉其詞,謂之畫餅充饑;能舉其詞,而不能運用,謂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無異。汝輩於此,極宜猛省。

凡物之殊異者,必有光華發越於外,況文章為榮世之業,士子進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動人?闈中之文,得以數言概之,曰:理明詞暢,氣足機圓。要當知棘闈之文,與窗稿房行書不同之處,且南闈之文,又有與他省不同處。此則可以意會,難以言傳。唯平心下氣,細看南闈墨卷,將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稱射虱者,視虱如車輪,然後一發而貫。今能分別氣味,截然不同,當庶幾矣。汝曹兄弟叔侄,自來歲正月為始,每三六九日一會,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數,但不可間斷,不可草草塞責。一題入手,先講求書理極透徹,然後布格遣詞,須語語有著落,勿作影響語,勿作艱澀語,勿作累贅語,勿作雷同語。凡文中鮮亮出色之句,謂之調,調有高卑,疏密相間。繁簡得宜處,謂之格,此等處最宜理會。深惱人讀時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會,於身心毫無裨益。夫能理會,則數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會,則讀數千篇,與不讀一字等。徒使精神瞆亂,臨文捉筆,依舊茫然,不過胸中舊套應副,安有名理精論,佳詞妙句,奔彙於筆端乎?所謂理會者,讀一篇則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之次第,講題之發揮,前後豎義之淺深,詞調之華美。誦之極其熟,味之極其精,有與此等相類之題,有不相類之題,如何推廣擴充。如此,讀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見汝曹讀時文成帙,問之,不能舉其詞,叩之,不能言其義,粗者不能,況其精者乎?自誑乎,誑人乎?此絕不可解者。汝曹試靜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後當力除此等之習。讀文必期有用,不然寧可不讀。古人有言,讀生文,不如玩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豈易言哉!汝曹能如此用功,則筆下自然充裕,無補緝寒澀支離冗泛草率之態。汝每月寄所作九首來京,我看一會兩會,則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務外不務外,了然矣。作文決不可使人代寫,此最是大家子弟陋習。寫文要工致,不可錯落塗抹,所關於色澤不小也。汝曹不能麵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當有心會。幼年當專攻舉業,以為立身根本。詩且不必作,或可偶一為之。至詩餘則斷不可作,餘生平未嚐為此,亦不多看。蘇辛尚有豪氣,餘則靡靡,何可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