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和你別後,十幾年來,我在家裏所過的生活的大概。平時非但不上城裏去走走,當風雪盈途的冬季,我和我娘簡直有好幾個月不出門外的時候。我妹妹回來之後,生活又約略變過了。多年不做的焙茶事業,去年也竟出產了一二百斤。我的身體,經了十幾年的靜養,似乎也有一點把握了。從今年起,我並且在山上的晏公祠裏參加入了一個訓蒙的小學,居然也做了一位小學教師。但人生是動不得的,稍稍一動,就如滾石下山,變化便要接連不斷的簇生出來。我因為在教教書,而家裏頭又勉強地幹起了一點事業,今年夏季居然又有人來同我議婚了。新娘是近鄰鄉村裏的一位老處女,今年二十七歲,家裏雖稱不得富有,可也是小康之家。這位新娘,因為從小就讀了些書,曾在城裏進過學堂,相貌也還過得去——好幾年前,我曾經在一處市場上看見過她一眼的——故而高不湊,低不就,等閑便度過了她的錦樣的青春。我在教書的學校裏的那位名譽校長——也是我們的同族——本來和她是舊親,所以這位校長就在中間做了個傳紅線的冰人。我獨居已經慣了,並且身體也不見得分外強健,若一結婚,難保得舊病的不會複發,故而對這門親事,當初是斷然拒絕了的。可是我那年老的母親,卻仍是雄心未死,還在想我結一頭親,生下幾個玉樹芝蘭來,好重振重振我們的這已經墜落了很久的家聲,於是這親事又同當年生病的時候服草藥一樣,勉強地被壓上我的身上來了。我哩,本來也已經入了中年了,百事原都看得很穿,又加以這十幾年的疏散和無為,覺得在這世上任你什麼也沒甚大不了的事情,落得隨隨便便的過去,橫豎是來日也無多了。隻教我母親喜歡的話,那就是我稍稍犧牲一點意見也使得。於是這婚議,就在很短的時間裏,成熟得妥妥貼貼,現在連迎娶的日期也已經揀好了,是舊年九月十二。

是因為這一次的結婚,這才進城裏去買東西,才發現了多年不見的你這老友的存在,所以結婚之日,我想請你來我這裏吃喜酒,大家來談談過去的事情。你的生活,從你的日記和著作中看來,本來也是同雲遊的僧道一樣的。讓出一點工夫來,上這一區僻靜的鄉間來住幾日,或者也是你所喜歡的事情。你來,你一定來,我們又可以回顧回顧一去而不複返的少年時代。

我娘的房間裏,有起響動來了,大約天總就快亮了罷。這一封信,整整地費了我一夜的時間和心血,通宵不睡,是我回國以後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經驗,你單隻看取了我的這一點熱忱,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不來。

啊,雞在叫了,我不想再寫下去了,還是讓我們見麵之後再來談罷!

一九三二年九月翁則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