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女郎心中所愛的是我,還是你。後來正當玫瑰盛開的時候,這玫瑰中之玫瑰竟死了。唉!老朋友,我想你總還記著:那天天已黑了,別人多已走了,我們倆同到她那長眠的所在,去和她話別,因為一時玫瑰甚多,我先采了無數玫瑰,把她周身都蓋滿了,然後提起你來,叫你唱歌給她聽。哎喲!你那時的歌聲真好啊!簡直是她的靈魂,和全世界的玫瑰花的香味,一起寄附在你聲浪之中了!後來又有一次,我與你奏樂,不知什麼人擲來了一朵玫瑰花,我一時惱著,竟提起腳來把它踏得希爛。試問:那女郎既死,玫瑰還有開放的權利麼?

以後可交了惡運了,我們倆不知為什麼,總覺世界一切,無足輕重。隻是你之於我,反覺一天親愛一天。因為我一生所受的憂患,除你之外,更沒有什麼人同受的了。然而我終於認你為沒靈魂的東西!老朋友,請你原諒我:一個人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無論他說什麼,你再不能怨他恨他的了。

唉!我也太笨了,為什麼餓了肚子,還同這舊琴囉唕不休?快去賣!

他毅然決然立了起來,將琴放入琴匣,砰的一聲,將匣蓋蓋上了。正想提著出去,可又止住了腳,側耳靜聽,隻覺匣中尚有餘音,嗚嗚不已,似乎什麼人在那兒歎息,又像一個人快要死了,在那兒吐出一口與世長辭的殘氣。他聽了麵上難過了一陣,眉頭皺了一陣,仍提著琴匣向前走去。走不幾步,又停了腳,將琴匣緊緊挾在懷中,促著氣說:

不!不!不能!這不能!我決不肯!這不是瘋了麼!唉,瘋了瘋了!餓也不妨!我決不肯賣!我不餓,此刻不餓了!

他開了琴匣,取出提琴抱在胸前,像抱了個小孩子一般。

我的寶貝,請你原諒我:我方才做了個夢,要把你賣去,並非出自本意,乃是被魔鬼,被那餓肚子的魔鬼驅使了。現在魔鬼已去了。哈哈!我心上快活得很,來!唱個歌兒給我聽。我們倆應當永遠相共,歡歡喜喜的同過這一世罷!

把琴擱在頷下,提了弓便拉。

嗐!你那E弦,此刻非但不低,聲音反比從前更好了!哈哈!好!好!我們快活極了,你以為快活麼?來!唱個《玫瑰》歌給我聽!再唱個《她!》歌給我聽!瞧!她此刻正在那邊包廂裏,滿懷都是堆著鮮花。她又對著我們笑,把手中的紅玫瑰白玫瑰對著我們擲上來了!老朋友,她既在那兒聽,我們應當格外留心,唱得格外好聽些。

這時候,他枯黃的顏色,已變做豐腴圓潤的了,兩隻昏花的眼睛,已變做英光四射的了;什麼凍咧餓咧,已變做了腦筋中已經忘卻的東西,心中隻覺這一間破壞冷落的頂樓,已一變而為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戲館,館中坐著幾千百個人,一個個屏息靜氣,聽他奏樂。他自己的靈魂,也已完全寄附在四條弦上,恍如奏至哀怨處,幾千百個人便同時下淚;奏至歡樂處,幾千百個人便同時喜悅;奏完之後,幾千百個人同聲喝采。他樂極,高聲說:

老朋友,聽著!聽著!我們已得了好結果,這便是最後一刻了。唉!偌大一個世界,竟在今天晚上被我們倆戰勝了。你看見那邊金光閃爍麼?那便是天堂了!

樂聲愈奏愈急。琴上的弓,愈拉愈快。

撒!一條弦斷了!撒!又斷了一條了!

琴聲忽然低下,變為沉痛之音。他那執弓的一隻手,已漸漸不穩;兩隻眼睛,也已黯然無色,隻是木木的對著右方一個所在瞧著。麵上的神氣,卻還帶著笑容。撒!又一條弦斷了!他點了點頭,發出一種誠摯柔和的聲音,低低的說:

世界上還有一朵最可寶貴的玫瑰咧。唉!我的寶貝,此刻光已暗了,我的眼睛也花了,所能見的,隻有個你,隻有個你!

撒!最後一條弦也斷了!(幕閉,稍停複啟)

[布景]一切與最初相同,蠟燭椅子桌子草鋪等,都沒有改變位置,隻是那人已倒在地上;身旁散放著幾塊破裂的木片,其中一片之上,刻著“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幾個字。

19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