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修養
從約翰生(Samuel Johnson)的《拉塞拉司》(Rassela)一書中譯出;書為寓言體,言亞比西尼亞(Abyssini)有一王子,曰拉塞拉司,居快樂穀(The Happy valley)中,穀即人世“極樂地”(Paradise),四麵均高山,有一秘密之門,可通出入。王子居之久,覺此中初無樂趣。遂與二從者竊門而逃,欲一探世界中何等人最快樂,卒遍曆地球,所見所遇,在在均是苦惱;興盡返穀,始怵然於穀名之適當雲。
應白克曰:“……我輩無論何往,與人說起作詩,大家都以為這是世界上最高的學問,而且將它看得甚重,似乎人之所能供獻於神的自然界者,便是個詩。然有一事最奇怪,世界不論何國,都說最古的詩是最好的詩。推求其故,約有數說:一說以為別種學問,必須從研究中漸漸得來,詩卻是天然的贈品,上天將它一下子送給了人類,故先得者獨勝。又一說謂古時詩家,於榛柸蒙昧之世,忽地做了些靈秀婉妙的詩出來,詩人驚喜讚歎,視為神聖不可幾及;後來信用遺傳,千百年後,仍於人心習慣上,享受當初的榮譽。又一說謂詩以描寫自然與情感為範圍,而自然與情感,卻始終如一,永久不變;古時詩人,既將自然中最足動人之事物,及情感中最有趣味的境遇,一概描寫淨盡,一些沒有留給後人,後人作詩,便隻能跟著古人將同樣的事物,重新抄錄一通;或將腦筋中同樣的印象,翻個花樣布置一下,自己卻創造不出什麼。此三說孰是孰非,且不必管。總而言之,古人作詩,能把自然界據為己有,後人卻隻有些技術;古人能有充分的魄力與發明力,後人卻隻有些飾美力與敷陳力了。
我甚喜作詩,且極望微名得與前此至有光榮之諸兄弟並列。波斯及阿剌伯諸名人詩集,我已悉數讀過,又能背誦麥加大回教寺中所藏詩卷。然仔細想來,隻是摹仿,有何用處?天下豈有隻從摹仿上著力,而能成其為偉人哲士者?於是我愛好之心,立即逼我移其心力於自然與人生兩方麵:以自然為吾仆役,恣吾驅使,而以人生為吾參證者,俾是非好壞,得有一定之依據。自後無論何物,倘非親眼見過,決不妄加描寫;無論何人,倘其意向與欲望,尚未為我深悉,我亦決不望我之情感,為彼之哀樂所動。
我既立意要作一詩人,遂覺世上一切事物,各各為我生出一種新鮮意趣來。我心意所注射的地域,亦於刹那間拓充百倍;自知無論何事,無論何種知識,均萬不可輕輕忽過。我嚐排列諸名山諸沙漠之印象於眼前,而比較其形狀之同異;又於心頭作畫,凡森林中有一株之樹,山穀中有一朵之花,但令曾經見過,即收入幅中;岩石之頂點,宮闕之高尖,我以等量之心思觀察之;小河曲折,細流淙淙,我必循河徐步,以探其趣;夏雲倏起,彌布天空,我必靜坐仰觀,以窮其變。所以然者,深知天下無詩人無用之物也。而且詩人理想中,尤須有並蓄兼收的力量。事物美滿到極處,或慘怖到極處,在詩人看來,卻是習見。大而至於不可方物,小而至於目不能見,在詩人亦視為相習有素,不足為奇。故自園中之花,森林中之野獸,以至地下之礦藏,天上之星象,無不異類同歸,互相聯結,而存儲於詩人不疲不累之心機中。因此等意思,大有用處,能於道德或宗教的真理上,增加力量;小之,亦可於飾美上增進其自然真確之描畫。故觀察愈多,所知愈富,則做詩時愈能錯綜變化其情境,使讀者睹此精微高妙之諷辭,心悅誠服,於無意中受一絕妙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