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感 理論和實踐的統一

理論和實踐是統一的,總是分不開的。換句話說,一個人所承認的理論和他的行為之間有必然的關係。這並不是說一個人的實踐不會和他的理論發生矛盾,卻是說倘若這兩麵有了矛盾,必有一個理由,而這個理由卻是和實踐有著密切關係的。最簡明的例子是說謊。倘若我說我未曾做某事,而在實際上我卻做了,那末我的理論和行動之間顯然便發生了矛盾。但是為什麼有這樣的矛盾?這裏麵便有著它的理由,而這個理由卻是和他的實踐有著密切關係的,不是理論的。任何有意的說謊,總有一個為什麼要這樣說謊的實際的理由。有的時候,說謊是出於無意的,說出的話不但欺騙了別人,同時也欺騙了自己,通常叫做“自欺”。“自欺”當然不是出於有意或心裏知道,卻是由於不知不覺中受著自己成見的影響,受著潛伏著真正的動機所影響。這種毛病,常人是很容易犯的。例如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人們對於他們所本來討厭的人,評判得特別苛刻。他們自己以為在說老實話,而在旁觀者清的我們,卻知道他們的偏見是受著他們對於這個人的厭惡心理所影響,而他們的這個厭惡心理卻是有著實際的理由,不是理論的。所以理論和實踐的聯係並不是說理論和實踐總是能彼此融合的,卻是說這兩麵有著必然的關係;倘若這兩方麵發生矛盾的時候,必然都有著實際的理由。換句話說,理論常為實踐所決定。

這樣看來,一個人自己在嘴巴上承認的所信仰的東西,未見得就是真正信仰的東西,甚至有許多人自己還莫名其妙,不覺得自己是在欺騙自己!但是遇著這樣的情形,我們怎樣能判斷這個人究竟真正信仰什麼呢?我們不能根據他所說的或是他所想的,必須觀察他在行動上所表現的是什麼。我們如看見任何人的行動和他所自認的信仰矛盾,便立刻可以判斷他並非真正信仰他所自認的原則。你如要知道他真正信仰什麼,你必須研究他的行動上的表現,不能僅靠研究他說些什麼或想些什麼。

這個原則似乎是很簡單明瞭,人人可以同意的。但是我們如把這個基本原則應用於實際,便有很重要的意義。例如我們對於任何政黨,或任何集團,或任何個人,不能僅看了他們嘴巴上所承認的黨綱或理想,便相信它是真確的,必須堅持地把他們所自認的理論和他們在行動上的表現比較比較。你如果要知道一個政黨究竟代表了什麼,你必須很不怕麻煩地仔細研究它在行動上的表現究竟是什麼。例如有自命什麼主義的政黨,我們仔細研究它在行動上的表現不但不能實現它所標榜的主義,而且是反而要阻礙這個主義的成功,那末我們便可斷言這個政黨不是這樣主義的政黨。不但如此,我們發現理論實踐不符的時候,還要研究這裏麵所潛伏著的實際的理由。你並且可以發現這個實際的理由總是含著有欺騙的作用,無論是出於有意的,自覺的,或是出於無意的,不自覺的。因為決定這個政黨的行動是有它的真正的動機,不是該黨所承認的動機,無論這真正的動機是否主持該黨者所自覺,但是對於一般人是具有欺騙的作用卻是一樣的。行動既然決定理論,我們要信任任何政黨,我們所要注意的不是他們說要做什麼,或想要做什麼,卻是在實際上他們做什麼。不但我們對於任何政黨要這樣,對於任何集團或個人的觀察,都應注意這基本的原則。

實踐決定理論,真正的理論也有著領導行動的功用。所謂真正的動機,跟僅在表麵上標榜著而實際上和實踐不符的理論或動機不同,是指真有領導實際行動的理論或動機,雖則在行動者的本人有的是自覺,有的是不自覺的。倘若一個人不知道他的真正的動機所在,那末他的行動是盲目的,盲目的行動有著很大的危險性,因為理論是實踐的眼睛。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正確的理論來做行動的基礎,同時要使實踐和理論融合起來。 從現實做出發點

“理想為事實之母”,這句話好像是很合於真理的,尤其是因為很耳熟的一個成語,我們往往不加思索地把它認為確切不變的真理。其實我們如仔細思量一番,便知道這句話有著語病,因為很容易使人誤會,以為理想是可以超越現實而憑空虛構的,不想到自古以來任何大思想家的理想,都有他的現實的社會背景,都是事實之母,而不是憑空產生的。由事實產生的理想,再由這理想而影響到後來的事實,這誠然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由這樣的觀點看去,說“理想為事實之母”,這句話原也講得通,但是還不可忘卻一個很重要的條件,那便是要在現實上運用這個理想,必須從現實做出發點,必須顧到當前的客觀的事實,不是能夠拋開你當前的現實而可以立刻或很順利地實現你的理想。

哲學家的重要任務是要改變世界,而不是僅僅用種種方法解釋世界。人類是能夠改造曆史的。所以我們要推動曆史巨輪的前進,不可屈服於現實,必須負起改造現實的使命,但是要改造必須從現實做出發點,不能拋開現實而不顧,這是很顯然的。例如你要改造一所屋子,你必須根據這所屋子的種種實際的情形設計,無論如何是不能拋開這所屋子而不顧的。

我們倘若能常常牢記著我們是要從現實做出發點,便不致犯近視病的苦悶,悲觀,為艱苦所克服的等等流弊。

我們閉攏眼睛靜思我們理想中的中國,盡管是怎樣的自由平等,愉快安樂,但是你要實現這個理想,必須從現實的中國做出發點;現實的中國不能這樣完全的,是有著許多可悲可痛的事實,是有著許多可恥可憤的事實,我們既明知現實的中國有著這種種的當前事實,又明知要改造中國必須從現實做出發點,便須準備和這種種事實相見,便須準備和種種事實鬥爭,這是意中事,是必然要遇著的;從事實做出發點的鬥爭,決不是沒有阻礙的,有阻礙便必然地有困難,解決困難也必然要經過艱苦的曆程,這是意中事,也必然要遇著的。其實中國如果是已像我們理想中的那樣完全了,那就用不著我們來改造;改造時如沒有阻礙,沒有困難,那也用不著我們來鬥爭。倘若你一方麵要改造中國,要排除阻礙,解決困難;一方麵卻因中國的糟而苦悶,悲觀,怕見阻礙,怕遇困難: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這矛盾所給與你的痛苦,是因為未曾注意要從現實做出發點!如果我們注意我們必須從現實做出發點,我們既不能像孫行者的搖身一變,脫離這個現實的世界,翻個筋鬥到天空裏去,那末我們隻有向前幹的一個態度,隻有排除萬難向前奮鬥的一個態度。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必須從現實做出發點,現實就根本是有缺憾的,必然是不完全的,必然是有著許多不滿意的,甚至必然是有著許多事實令人痛心疾首的,我們既不能逃避現實,就不能逃避這種種,就隻有設法來對付這種種;一個人或少數人來對付不夠,就隻有設法造成集體的力量來對付。

現在有不少青年有誌奮鬥,但同時卻有許多逃不出苦悶的圈子。苦悶是要消磨誌氣的(雖則在某一場合也可以推動奮鬥),所以我們要注意:我們必然地要從現實做出發點。 地位

我最感到愉快的一件事是展閱許多讀者好友的來信。有許多信令我興奮,有許多信令我感泣,有許多信令我悲痛,有許多來信令我發指。

最近有一位讀者給我的信,劈頭就說:“你是沒有固定的地位的,所以你肯奮鬥,這是我所以特別敬重你的緣故。”下麵他接著下去討論些別的事情。

我凝望著劈頭這三句話,靜思了好些時候。我當然很感謝他的好意,把“肯奮鬥”的話來勉勵我,雖則我自己是十分慚愧,對社會並未曾“奮鬥”出什麼好的貢獻。他認為一個人肯奮鬥,是因為他沒有固定的地位。這一點卻很引起我的研究興味。什麼是“固定的地位”,這位讀者並未加上什麼解釋。猜度他的意思,也許是指穩定的地位。例如失業的人,他的地位便不穩定。失了業的人,或是所有的職業已靠不住的人,想法得到職業,或得到穩定的職業,這是人情之常,不但未可厚非,而且是很應該的事情。但得到職業或職業穩定以後,未必就不肯奮鬥。所以我轉念又覺得這位讀者所指的“地位”是會有使人墮落的效用,至少是含有使人保守不求前進的效用。例如做了資本家,做了大官僚之類的東西。倘若這個猜度是對的,那末所謂“奮鬥”也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因為未得到這樣的地位,所以要奮鬥去得到;一種是因為沒有這種地位使一個人腐化或保守,所以他能向較有貢獻於社會的方麵奮鬥。前一種的奮鬥是不值得“敬重”的,所以我想那位讀者所指的是後一種的奮鬥:即不是為著自己的地位幹,是為著社會的或大眾的福利幹。

倘若我們有了正確的世界觀與人生觀,個人的地位原是無足輕重的事情。尤其在中國現在所處的地位,我們尤其要撇開個人地位的私念,同心協力於增高國家民族的地位。多在國外遊曆的人們,對於這一點應該有更深刻的感觸。無論你怎樣神氣活現,無論你在國內是有著怎樣高的地位,他們看去都是中國人——本來都是中國人——他們若看不起中國,任何中國人當然也都不在他們眼裏。華僑的愛國心比較熱烈,這便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們隻要想到中國的國際地位怎樣,個人的地位就更不足計較了。

當然,我們所努力於中國國際地位的增高並不是要步武侵略國的行為,並不是羨慕侵略國的國際地位。我們要首先努力於中華民族的解放,努力使中華民國達到自由平等的地位。當前我們民族的最大敵人是什麼,是我們做中國人的每個人心坎中所明白的;當前什麼是我們民族解放的大障礙物,什麼是我們國家自由平等的劊子手,是我們的中國人的每個人心坎中所明白的。說得實在些,中國在國際上可以說是已經沒有了地位!你看見那一個獨立的國家可以坐視敵人的鐵騎橫行,宰割如意,像現在的中國嗎?你在各國報章雜誌上看到批評中國的文字,總可以看到“中國”這個名詞是常常和世界上已亡的國家相提並論的。我們看著當然是要氣憤的。在這種時候,誰的心目中都隻有“中國”這個觀念,都隻有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怎樣的念頭,至於個人的地位怎樣,是拋諸九霄雲外的了,但是徒然氣憤沒有用,我們現在必須集中火力對付我們民族的最大敵人的殘酷的侵略;這是當前唯一的第一件大事,是要我們全國萬眾一心,勇往奔赴的。隻須這第一件大事成功之後,什麼其他的問題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到那時我們的憲法裏也盡可以訂有:“中國對於因保護勞動者利益,或因他們的科學活動,或因爭取民族解放而受控告的外國公民,都予以庇護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