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我和我的美國旅伴到了該處之後,看見他們還有許多未寫的信封待人幫忙,我們都自動地答應多耽擱一天,替他們寫一些。我長時間坐下來專門寫信封,倒是生平第一次,但是我寫的時候並不覺得這種機械工作的乏味,不但不感覺得乏味,而且覺得有著很濃厚的興味,尤其是在我們已和那機關的幾個辦事人詳細談論了關於美國農民的革新運動的種種令人讚歎欽佩的英勇事實,而且這運動就是在該機關領導之下邁進的。我和我的旅伴很辛苦地手不停揮地寫了一天的信封,不但毫無酬報,而且中飯晚飯都是自己挖腰包的。但是我們倆都興味淋漓地幹著,都不知疲乏地很勤慎地幹著。幹完之後,我們倆相視而笑,彼此好像暗中會意,我們是很高興地幹了一件有價值的工作! 送胡適博士赴美
五四運動的文化界領袖之一的胡適博士,最近南下,在上海候輪放洋,將以中國首席代表的資格,去美國出席太平洋學會。據說此外胡適博士要在美國講學,而且順道遊曆歐洲各國。這是一件值得我們注意的事情。
胡適博士最近的政治主張,有許多地方是我們所不能同意的。不僅是我們,凡是熱血的中國人大概都不會願意跟隨胡適博士,退到勘察加去,而且胡適博士一麵主張把東北四省送給外人,一麵又主張中央下令討伐西南,薄於己而厚於人,也未免過火了些。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不承認胡博士是十餘年前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至少我們相信胡博士是國內代表實驗主義思潮的著名學者。
因為是實驗主義學者的緣故,胡博士有一個特長,就是發見客觀事實證明了主觀認識的錯誤的時候,他馬上可以糾正過來。例如以前胡適博士主張放棄東北,保全華北。但到了去年日本繼續進攻華北的時候,胡博士就再三當眾認錯。這種勇於改過的精神,不僅表現了實驗主義的精神,而且是我們青年人所應奉為模範的。
現在胡適博士快要去美國了。胡博士是崇拜美國的。這次舊地重遊,我們推想胡博士一定能夠用實驗主義的精神,觀察許多新的事實,甚至因此根本改變一向的觀點,也未可知。因為近幾年中,失業危機的增加,複興計劃的失敗,使美國社會走入一個新趨向,使新大陸思想界發現一個新天地。撫今思昔,這對於實驗主義的胡博士,一定會引起很大的感觸。此外,今年太平洋學會開會時,蘇聯代表第一次出席會議,而且把五年計劃的成績列入議程。胡博士似乎不妨順便詢問一下:蘇聯五年計劃的偉大成就,是否由於逃避到勘察加的結果,還是由於蘇聯人民大眾努力奮鬥的成果。我想蘇聯代表一定會給予胡博士以正確的答複。
以上不過是隨便說說。最後我們鄭重希望胡博士這次赴美,擔負一個重大的使命,就是向美國人士宣傳太平洋安全的重要,遠東和平的危機和中國被侵略的事實。因為我們認為中美蘇三大傾向和平的國家,是目前太平洋的真正的安定力。這三大國要是一旦攜手合作,共同防止侵略,不但世界和平有望,中國民族獨立自由也有了保障。
胡適博士是中國文化界領袖,而且也是美國人所崇拜的著名中國學者。所以胡博士要是以國民外交代表的資格,向美國朝野遊說宣傳,並且在太平洋學會公開提出討論,對於太平洋集體安全製度的建立,一定有極大的效果。太平洋集體安全有了辦法,垂危的中國也就不至束手無策。至少這一條路線,總要比勘察加路線更光明得多。
因此,我們竭誠盼禱胡適博士為民族前途努力奮鬥;將來遠遊歸來,不要使我們失望!祝胡適博士健康! 國聯的又一幕悲喜劇
國聯大會於六月三十日在日內瓦舉行,阿皇塞拉西發表沉痛激昂的演辭,各國輿論多認為是國聯有史以來最動人的一幕。阿皇的態度沉靜而尊嚴,言詞堅決而悲壯,曆時五十分鍾才完。侵略國的意大利不是口口聲聲以在阿國“宣揚文明”自豪嗎?阿皇在這演辭裏卻揭發了意大利用毒瓦斯和他種延燒性的液體,屠殺成千累萬無辜阿民的最殘酷的最野蠻的行為。全場人士靜聽他的演詞,都受到很深的感動。
據路透社日內瓦電訊所述,當國聯大會開會時,意國的總領事原在外交官廂廓中旁聽,一到阿皇開始演講時,他就立刻溜之大吉。宣揚文明應該是一件很榮譽的事情,何必這樣心虛呢?可見用毒瓦斯殘殺無辜人類究竟和宣揚文明是兩件事,雖在外交的文件上盡管硬著頭皮吹著,在大庭廣眾之前究竟不免有些汗顏無地吧!
意國的總領事知道“宣揚文明”的可恥,早溜之大吉。卻有許多意國的新聞記者因“宣揚文明”而老羞成怒,在新聞記者廂廊裏故意叫囂噪鬧,作口笛的喧鬧聲,並對阿皇加以辱罵,叫他做“小黑奴”,被警察到場拘捕,會場中人有許多鼓掌歡呼,慶幸這些新聞界的敗類得到法律的製裁。尤其可笑的是大會裏有一個招待員是在歐洲得過輕拳錦標的運動健將,膂力過人,當搗亂會場的意國記者被拉出時,有一個意國記者特別橫蠻,阻止他的同伴被拉,這位運動健將把他掀倒在地上,可謂痛快之至!
在國聯表演這又一幕的悲喜劇裏,我們很顯然地可以看出大多數人對於阿皇的沈痛陳詞是表示著很深厚的同情,對於侵略國的“宣揚文明”是表示著很義憤的鄙棄。阿皇演說完畢,全場掌聲雷動;搗亂的意國新聞記者被捕,在場人士鼓掌歡呼:這都是很明顯的例證。當然,這並不是說國聯真能主持正義,更不是說被侵略的國家可僅靠他人的旁觀同情而能挽救危亡。其實阿皇所以能引起大多數人的敬重和同情,還是因為他曾經很堅決地很英勇地抗拒過侵略國的進攻。
可是在二十年前,在世界上以平等待遇弱小民族的新國家未出現以前,在被壓迫民族的解放運動怒潮未湧現以前,侵略國的“宣揚文明”就可便利得多,用不著心虛,也無須老羞成怒;現在時代不同了,侵略國的內部危機和被侵略者的繼續抗鬥,必將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形勢。這是被侵略的國家所應有的認識和信心。 短航剪影
我最近因事由香港到上海去,老友畢先生因我病了好幾天剛好,在船上還須趕還一些文債,天氣又奇熱,承他體恤我,替我買了二等的艙位,所以一向常坐三等艙的我,這次居然坐了二等艙,不知怎的心裏不禁感覺到慚愧的情緒。但是我上船以後,在這兩天的短短航程中,冷眼旁觀,卻得到一些關於二等艙裏麵的“剪影”,寄給本欄的讀者,這也許可算是一點意外的收獲。
同艙的乘客約有三四十人,其中約有三分之一是外國乘客,聽他們的口音,都是美國人。有幾個美國男女孩子,身體非常健康可愛。這使我回想到遊曆美國南部時,親看到“窮白”的男女孩子,因營養不足,也麵有菜色,骨瘦如柴,和這些健康活潑的孩子大不相同,雖則他們是美國的公民(“窮白”即在美國所著聞的“Poor White”,指美國南部的窮苦的白種勞動者)。
西洋的布爾喬亞在船上吃晚餐時,向例是要把外衣穿得整整齊齊才走進餐廳的,無論天氣怎樣熱,都是這樣,這倒不如三等艙來得自由。他們的婦女在晚餐時,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每次換一套新衣。其實他們每天總換兩次或三次的衣服。有幾位中國的摩登少奶奶,也學著這同樣的派頭。好看誠然是好看的,但是猶之乎那幾個健康活潑的美國孩子使我回想到在美國南部所看見的“窮白”的孩子,這幾個服裝美麗,一天換穿幾套的摩登少奶奶,卻也使我想起我國西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大姑娘。
在餐廳裏,我的隔壁一桌坐著兩對中國中年摩登夫婦。其中有一個男子穿的是西裝,喜歡對中國人說英國話,但是引起我的特別注意的是他無論喝湯或吃菜的時候,總彎著背把他的那隻尊頭往下去就那隻盆子,喝湯的聲音很響亮,講話的時候常用著手上的那把刀東揮西指著,好像把它當作指揮刀用!這些舉動在西洋“桌上禮儀”都是最忌的,這也可算是“摩登”中的“矛盾”吧(香港有人把英文的“摩登”譯為“矛盾”)。
在那些美國乘客裏麵,有一個頭發斑白的老者和我談得很起勁。他是從美國舊金山來東方旅行的。他也知道中國當前最最重要的唯一大問題是抵抗那個“鄰國”(他這樣說,指的當然是我們的民族敵人)的侵略。他很熱烈地問我:中國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抵抗?還是聽任那個“鄰國”吞並整個中國?我想這是任何中國人聽了都要覺得傷心的問句。我雖替我們這個怪可憐的中國勉強說了幾句遮羞的答語,但是心坎裏總是深深地感到無限的難過!
七月十二日晚寫於柯立芝總統號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