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去趕年市……我到城裏去賣豬鬃,我在年市上喊著:‘好硬的豬鬃來……好長的豬鬃來……’後一年,我好像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牽掛……想想那沒有個好,這些年,人還會活著!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這手,也吃過氣力……春天就帶著孩子去做長工,兩個月三個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歸攏起來。什麼牛毛啦……豬毛啦……還有些收拾來的鳥雀的毛。冬天就在家裏收拾,收拾幹淨啦呀……就選一個暖和的天氣進城去賣。若有順便進城去的車呢,把禿子也就帶著……那一次沒有禿子。偏偏天氣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麼熱鬧;沒有幾捆豬鬃也總賣不完。一早就在市上,一直到太陽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買賣的牆頭上貼著一張大紙,人們來來往往的在那裏看,像是從一早那張紙就貼出來了!也許是晌午貼的……有的還一邊看一邊念出來幾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們說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麼,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與我們做小民的有什麼長短!可不知為什麼看的人就那麼多……聽說麼,是捉逃兵的‘告示’……又聽說麼……又聽說幾天就是送到縣城來槍斃……”
“哪一年?民國十年槍斃逃兵二十多個的那回事嗎?”車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識裏把它放下來,又用手掃著下齶。
“我不知道那叫什麼年……反正槍斃不槍斃與我何幹,反正我的豬鬃賣不完就不走運氣……”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會,猛然像是拍著蚊蟲似的,憑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著逃兵的名字……我看著那穿黑馬褂的人……我就說,‘你再念一遍!’起先豬毛還拿在我的手上……我聽到了薑五雲委五雲的,好像那名字響了好幾遍……我過了一些時候才想要嘔吐……喉管裏像有什麼腥氣的東西噴上來,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著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擠著,我就退在了旁邊。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來了!越退越遠啦……”
她的前額和鼻頭都流下汗來。
“跟了車,回到鄉裏,就快半夜了。一下車的時候,我才想起了豬毛……哪裏還記得起豬毛……耳朵和兩張木片似的啦……包頭巾也許是掉在路上,也許是掉在城裏……”
她把頭巾掀起來,兩個耳朵的下梢完全丟失了。
“看看,這是當兵的老婆……”
這回她把頭巾束得更緊了一些,所以隨著她的講話,那頭巾的角部也起著小小的跳動。
“五雲倒還活著,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婦一回……
“……二月裏,我就背著禿子,今天進城,明天進城……‘告示’聽說又貼過了幾回,我不去看那玩藝兒,我到衙門去問,他們說:‘這裏不管這事。’讓我到兵營裏去!……我從小就怕見官……鄉下孩子,沒有見過。那些帶刀掛槍的,我一看到就發顫……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是見人就殺……後來常常去問,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經有一口拿在他們的手心裏……他們告訴我,逃兵還沒有送過來。我說什麼時候才送過來呢?他們說:‘再過一個月吧!’……等我一回到鄉下,就聽說逃兵已從什麼縣城,那是什麼縣城?到今天我也記不住那是什麼縣城……就是聽說送過來啦就是啦……都說若不快點去看,人可就沒有了。我再背著禿子,再進城……去問問,兵營的人說:‘好心急,你還要問個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許就不送過來的。’……有一天,我看著一個大官,坐著馬車,叮咚叮咚地響著鈴子,從營房走出來了……我把禿子放在地上,我就跑過去,正好馬車是向著這邊來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馬蹄就踏在我的頭上。
“‘大老爺,我的丈夫……薑五……’我還沒有說出來,就覺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趕馬車的把我往後麵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邊去。隻看到那趕馬車的也戴著兵帽子。“我站起來,把禿子又背在背上……營房的前邊,就是一條河,一個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著河水。有些釣魚的,也有些洗衣裳的。遠一點,在那河灣上那水就深了,看著那浪頭一排排的從眼前過去。不知道幾百條浪頭都坐著看過去了。我想把禿子放在河邊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條小命,他一哭就會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著那個小胸脯,我好像說:‘禿兒,睡吧。’我還摸摸那圓圓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長得肥滿,和他爹的一模一樣,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為了讚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著那小胸脯,我又說:‘睡吧!禿兒。’我想起了,我還有幾吊錢,也放在孩子的胸脯裏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時節……孩子睜開眼睛了……又加上一隻風船轉過河灣來,船上的孩子喊媽的聲音我一聽到,我就從沙灘上麵……把禿子抱……抱在……懷裏了……”
她用包頭巾像是緊了緊她的喉嚨,隨著她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
“還是……還是背著他回家吧!哪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
那藍色頭巾的角部,也隨著她的下齶顫抖了起來。
我們車子的前麵正過著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裏響著用柳條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過去的太陽裏邊分不出什麼是花什麼是草了!隻是混混黃黃的一片。
車夫跟著車子走在旁邊,把鞭梢在地上蕩起著一條條的煙塵。
“……一直在五月,營房的人才說:‘就要來的,就要來的。’
“……五月的末梢,一隻大輪船就停在了營房門前的河沿上。不知怎麼這樣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燈的人還多……”
她的兩隻袖子在招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