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同死的恐懼
史密士(Alexander Smith)
讓我們好奇地來分析永訣和親愛的手最後的一握。讓我對著哭喪的臉孔,點首的羽毛同出喪的慢步微笑。讓我寫下勇敢的,英雄的句子——向死挑戰的句子,正如厚顏的歌利亞向著以色列的軍隊一樣。
“死會在什麼時候等待我們是不定的;讓我們到處尋找它吧。死的預料就是自由的預料;學會了死之術的人忘記了什麼叫做苦役了。庖盧斯·伊密力阿斯對可憐的馬其頓王,他的囚犯,派來求他不要在凱旋時把他帶回的使者答道:‘讓他去向自己請求吧。’真的,無論任何事情,若使沒有一點兒天然的底子,專靠人工同勤勉是很難有什麼成就的。我本質上並不憂愁,卻耽於冥想;我總是老把死的默想來消遣自己,比任何別的想頭都常,甚至於在我最快樂的,最恣情的年紀裏。跟姑娘們在一起,最興高采烈的時候,有些人也許以為我一心一意在妒忌著,或卻暗想著一些臆造的希望能否實現,其實我卻正在替自己解悶,想起某人前幾天忽然感到灼熱的發燒,就死去了,他那一次正從像這樣的一個盛會回去,起先腦子裏滿是愛情同尋歡這些無聊幻想,正同我那時一樣;據我所知,也許有同樣的命運等候著我。然而,這種思想並不比別種更使我額上生皺紋。”……“你為什麼怕這個末日呢?它並不比別的日子更促成你的滅絕。最後的一步絕不是衰弱的原因,它隻是拿衰弱加到我們身上。每天都是向死走去;最後的一天不過抵達那裏了。這是我們的母親‘大自然’給我們的好教訓。我常常自己暗自忖度為什麼在戰爭時候死的影子——無論我們想到自己的危險或者別人的危險——是遠不如我們舒服地滯在家裏時那麼可怕(因為假使不如此,那將成為一隊哀啼的懦夫了);還有死雖然到處是一樣的,可是農夫同下等人比上流社會受過教育的人卻更有把握,我真相信,我們拿來放在死的四旁的那些可怕的禮節同設備比死更令人畏懼;一種與日常完全相反的、新的生活法,母親、妻子同兒女的啼哭,深為驚駭同感動的朋友的慰問,臉孔蒼白、麵目哭腫的仆役的服事,四圍點著蠟燭的一間黑暗房子,醫生同牧師圍繞著的我們的床鋪;總之,沒有別的,隻是我們周圍的鬼氣同恐怖使它變成這麼可怕,一個人幾乎以為他自己已經死過去,安埋了,小孩子甚至於怕他們最親愛的、最熟識的人們,當這班人戴上鬼臉殼時候;我們也是如此:不單人不該戴鬼臉殼,事物也不該戴;把它取下,我們將看出底下沒有別的,隻是個普通的死,正如一兩日前一個底下人或者一個可憐的丫頭毫無恐懼地死去那樣。”
“人怕死,好像小孩子怕到黑暗的地方去;小孩子天然的恐懼會因聽到胡說而增加,大人天然的恐懼也是這樣。把死認為是罪惡的代價同到另一世界的道路,這的確是個神聖的,宗教的想頭;但是認為是對於大自然的納貢,這個恐懼是弱者的。然而,在宗教的冥想裏常雜有無聊同迷信的成分。你將在一些僧徒著的清苦修行書裏讀到他們說,一個人應該自己想一下那是多麼苦痛,假使他有一隻指端被壓或者受苦刑;從這裏可以推想死的苦痛是怎麼樣,那時整個身體是腐爛同潰爛了;其實死常還不如一隻肢體的受磨折那麼苦痛。因為身體上最緊要的部分不一定是感覺最靈敏的。呻吟,騷動,失色的臉孔,嗚咽的朋友,喪禮,葬禮,以及其他這類的東西使死變成可怕。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人們心裏一切的情感沒有一個是弱得不能製勝同管理死的恐懼;當一個人身邊有這麼多守衛都能打倒他,死真不是個這麼可怕的敵人了。複仇戰勝死,愛情以死為奴隸,義心希望死,悲哀躲到死那裏去,恐懼把死拉來;而且,我們讀過,當鄂國王自殺後,憐憫(那是最柔弱的情感)鼓舞許多人去尋死,完全出於對他們主子的同情,做個最忠實的部下……死同生是一樣自然的事;對於嬰孩,也許這兩件事的苦楚是相等的。專心致誌於某事工作時死去的人是像在熱血中受傷一樣,當時幾乎不覺得痛苦;所以一心專注於,傾向於某種善良事情的人可以避免死的憂愁。但是,請相信,在乎一切之上最甜蜜的小歌是,‘主呀,讓你的仆人安詳地離開這世界罷’,當一個人做到值得有結果同希望的時候。死還有這個好處;它打開到令譽之門,把妒忌毀滅了。”
這兩位小品文家的名言是跟李奧倪大和他的希臘兵同樣地勇敢,同樣地無用。死不大理我們的冷諷同隱譏;向它扔一把標槍或者一朵玫瑰,於它都是一樣的。我們在身邊築起克情箴言的壁壘,看起來足以啟導人心,但是當恐怖來時,這些卻順服了,好像河裏菖蒲打的結子,擋不住河馬的肩膀。
死隻當現在眼前時我們才覺得可怕。當在遠處,或者我們以為是在遠處,我們能夠謾罵它或者低聲喊它,而且,甚至於跟它開玩笑。醜角先生有一次想譏笑某一種定期刊物愛載有用的知識,就從它裏麵引這句話,“人皆有死”,有些人對這下微妙的滑稽露齒大笑。這句話同它所包含的事實的確是再常見不過的。可是無論在任何人們裏你假使嚴重地說出這句話,一定會引起大笑。然而死這件事一些隱約的承認卻常雜在人們最通常的生活經緯裏。這個承認並不叫我們害怕。那隻幽靈有最狡猾的假裝,當它在我們身旁時候,我們常常還不知道它是近在咫尺。我們毫沒有料到,死的觀念卻躲在音樂的悅耳柔聲裏;我們看見朝霧時所得的欣歡與它也有些相關;它夾在情人熱情的嘴唇中;它活在接吻的震動裏。“再掘深一吋,你將發現帝王的骨頭了。”細察欣歡到它最後的纖微,你將遇見死的成分了。這真是自然一切仁慈的安排裏最仁愛的一個,一個纏繞心中的不安感覺會使我們更深切感到我們所獲得的快樂;我們在世暖和日子的和它各種活動的欣歡一部分卻來自茫然地感到它四圍的淒涼長夜,在那夜裏沒有手臂舉起來擁抱,也聽不到人聲了。死是自然該遮住的一件醜惡事實,它真遮得不錯。否則,人生是不可能的事了。啞劇演得很起勁;但是當醜角一翻開他的麵具,醜夫人就不見了,另一醜角嘴上的笑話凍結了,另一醜角正在偷東西的手也就在偷竊之中停住了。死所凝視的地方,就是靜默同戰栗。但是雖然他遲早總得向個個人瞧一下,他卻不輕易現出色相,必得等到那定好的時候。他步步走近,好像一隊印度兵,隱身於遮掩同埋伏之後。我們各有各的事要幹,他總是遮蓋著,一直等這些事幹完了。我們被我們的熱情所激動;我們忙碌地追逐我們的野心,我們正在求名或求利,忽然間,於我們種種希望的當中,我們發現“人們所畏的影子”。自然這樣子老把可憐的凡人騙了。當它打算致人死命的時候,它卻裝出笑臉來;當它揀中一個犧牲品,它送它一朵有毒的玫瑰。任何種快樂,任何樣幸運,任何形式的光榮都有死伏在裏麵,靜靜地等待它的食物。
死是世界裏最普通的東西。它同生一樣地平常;比結婚和成丁更常發生。但是死與其他人生經驗不同的點是這個:我們不能得到它的消息。死人是明白死的情形了,可是他默然。我們不能從死人強奪來他的秘密。我們不能解釋硬化了的臉孔上一片口舌難盡的安詳神情。因此當我們想到死這件事,我們被孤單同寂寞之感所打擊。在那黑暗的途上我們是沒有伴侶的;我們卻已走得這麼遠了,我們聽不見我們朋友的聲音。死的恐懼就在於這個寂寞之感,這樣隻覺得自己,此外別無所覺。然而,跟這條路一比,倫敦或北京最熱鬧的市街也好像是一片沙漠了。哪個計數員能夠替我們統計死人的總數目。而且,死同彌留這件事,像世上其他許多的事情一樣,也許給我們自己的恐懼同希望形容得過度了。死,在前瞻裏是這麼可怕,也許回顧起來卻很有意思。若使我們能夠走進那快樂的田地,聽見有福的幽靈談話,我們或者會發現要戰勝死,一個人隻要死去就行;死了之後,恐怖化成一件熟識的事情了,死的回憶宛如昨日陳事的回憶。對於這班幸運的人們,死將隻是一個日期,彌留變成個很可以拿來比較的題目,各人可以恬靜地比較彼此的經驗。然而,此刻我們還未達到這麼含有無限大的內容的地步時候,我們既是這麼一個血肉之軀,死是使我們害怕,激怒我們,逗著我們。我們的地位既然如此,知道那是不能避免的,我們的思想有時不能不好奇地專注於上麵。沒有一件其他事情如是感動我們。高地的聖者自命他能夠看見死神等候的人胸前有屍衣高掛著。若使我們能夠看見一個這麼顯著的標記,帶了這個標記的人無論站在什麼地方——甚至於他是個奴隸,看該撒過去——總會吸引個個眼睛的注意。在一個皇帝加冕時候,帶上“這個勳章”會使皇帝的衣服減色,撲滅了王冠的輝煌,傳令官的喝道也變成沒有意義了。死使最可鄙的叫化子顯得尊嚴,那種尊嚴就是在王者之前也會露出頭角。就是這種對於一切關於死和彌留事情的好奇心叫我們珍存起來偉人臨終的話,該從他們榨出一些明白的意義。歌德彌留時所喊的,“光明——光明,更光明!”是一句祈禱呢,是精神經驗的報告呢,或者隻是說出事實,以為他所躺的房子滿是薄暮的微光了?隨我們各人的性情,我們這樣或者那樣解釋他——我們已經無法追問他了。人們對於正法的趣味也出於同樣的理由——從槐特和爾的絞架上的查理斯第一到格刺斯馬刻地方被群眾咒罵的普洛條斯。這班被處決的人沒有病得昏迷,他們也沒有發燒到精神錯亂了;他們眱著死,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所說的同所幹的對於我們具有非常奇特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