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心裏想什麼呢,當他的眼睛被那該咒的睡帽永遠遮住了?在舉起的斧頭的一閃同查理斯王的頭顱打滾於鋸屑之上中間這一刹那,被殺人的思想凝聚成什麼樣子呢?這種空想也許是病態的,但是不一定是如此。人類一切尖端的經驗都能感動我們;尤其死這個經驗於我們有極深切的個人利益關係。從我們所知道彌留的情形,我們極力想抓到一些東西,以破死的幽寂,俾有一點同伴之感,因此可以減輕我們的憂愁。

將死一切可怕的聯想完全剝奪去是個徒然的試驗。冰山周圍的空氣總是冷的。默想死的時候,我們的精神也許能夠不退縮,但是脈搏同心髒,臉色同口音總顯得出我們是懦夫。沒有什麼哲學能夠教他們當這個嚴肅幽靈的前麵顯出勇敢。然而有些考究可以使死失掉它的可憎形狀,幫助我們安於死的觀念了。一個人沉靜的愉快是很複雜的,在某種感動時候,那種時候過去後我們才認出是我們最愉快的時光,一些關於死的微妙觀念總是雜在裏頭。這個愉快時光的特性就從這個混合得來——這個混合分別出一個小孩子的欣歡,那是完全靠著生活力的豐滿和一時的衝動,太輕飄了不能記住,同一個大人真實的愉快,那是瞻前顧後,將現在同未來兩世界都打量一下。大概說起來,我們可以說,人生最甜蜜的時光是來自隱約地承認死這件事實。當然,隻是個隱約的,回繞心際的承認;因為若使更進一步,若使那觀念變成明顯的,確定的,現在眼前的,它把一切其他的東西都吞沒了。冬天外麵大風的怒號會增加一個躺在床上的人的暖和快感;但是這快感變成完全不同的情緒了,若使大風刮成暴風雨,屋子有吹倒的危險。這個隱約的死的認識可以幾乎老在一個人心裏,給他的生活以更深切的興味和風趣。他的燈將因此而更見光明,他的酒將因此而更見可口。因為在暗色的帷帳之前,人物才顯得輪廓非常分明,色彩非常奪目。

若使我們永遠在世上活下去,除開衣食住外沒有別的憂愁,那麼生活將變成一件非常無聊的勾當了。那是因為有死的尊嚴而高尚得無限倍了。禽獸同我們一樣地死去;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會死,我們所以別於禽獸就在這點。假使自然狡猾地將死這件事掩蓋起來,讓我們弄完我們的小把戲,那麼我們將看出我們知道它是不可避免的,個個人遲早總有一天遇到它,這是我們動作一個極有力的刺激。我們的確於所謂今天裏幹事情,因為夜一到沒有人能夠工作了。我們也許還用不著期待它——它也許還沒有派來一個先鋒——然而我們知道一天一天它更接近我們了。設使我們永遠活在世上,我們也絕不想努力了。但是心裏打算有所為,知道了我們任一天都有斷然地被阻止的可能,因此就有勤勉的動機了。我們自然希望在這斷然的阻止發生以前把那件事辦好,最少也要做得快成功了。曉得他在世之日有限,一個人的工作跟別人比跟自己更有關係了,借此一股高貴的新潮流來到他的生活裏麵。若使一個人種一棵樹,他知道別人的手將采到這果實;他種的時候,想別人的手不下於想他自己的了,這樣子,由一個詩人看來,身後的生活比在世的更可愛;後代一聲的稱讚比當時眾人的喝采更來得可貴,就是說那唯錢是務的人,為他自己掙錢還不如為將來的人的成分多。財富落到稟性高尚的人身上可以生出雙倍的快樂。他有了錢自己覺得愉快,他的愉快更加多了,當他臆想到他兒子或者他侄兒從這上麵所得的快樂,他已經去世了;或者他可以拿這筆款做善良事業。看到我們對於人生同它的附屬物不能永遠占住,我們就不完全為著自己而生活了。所以我們一向承認為一個缺陷的這個死卻的確大幫我們的忙,去掉人世的無聊了。你我的生活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是件夠無聊的事情;但是我們一想起它必得結束,一群的考慮,不是關於自己的,卻是關於別人的,都奔到心頭,乏味之感登時消滅了。生活假使“如是”永遠過下去將停滯而腐爛了。激動生活同打擾生活的種種希望,憂愁同追悔使生活保留它的新鮮同健康,正如海是因潮流的騷亂而有生氣。在一個都還舒服的世界上,沒有死這件事,我們真不容易看出這些健全的憂愁,追悔同希望會從何方來。照眼前的情形,我們命運裏的震動和挨苦是夠多的,但是我們必得記住就是因為有這些震動和挨苦,我們才是呼吸有思想的氣息的動物。我們既已說過,死去掉人生的無聊了。在積極方麵,當我們看見世上成千累百可憐的,愚蠢的,下流的臉孔,聽到同那臉孔一樣可憐同愚蠢的胡談,我們若使對他們要有相當的敬意,就不得不記起死的嚴肅,那是在靜默地等候他們。最傻的人有一天會顯得夠尊嚴的。這些容貌此刻是難看的,但是最熱烈的眼淚同最深情的擁抱到那時也不覺得過分了。你想叫一個人顯得高貴,你最好的法子是把他殺死。他從他的種族遺傳下來的上等性質,自然親自給他的上等性質,到死時候都呈現出來了。那些激動人們的,扭歪人們的,變化人們的烈情永遠消失了,相貌回到大理石一樣的沉靜了,那是人們真正的本來麵目。到那時最虛偽的也現出誠懇的臉孔了,最輕浮也現出嚴重的臉孔了——大家多少都有些高尚的氣氛。而且自然絕不至於慌張失檢,泄露秘密。正寢在那裏的人也許從前多活得像一隻燕子,但是現在——當他能夠說出一些值得聽的話了——金字塔同人首獅身怪都不能比他更堅執地保守一個秘密。

然後,請想一下,無常之感多麼增加美麗的光輝,提高快樂的內容。愁總是隨著美,這種愁使我們的美感更見銳敏,正如深綠色的皺葉更顯出薔薇的慘淡容光。觀者的美感油然而生,但是他知道這是消逝的,他自己也是消逝的,因此添了一種淒然的酸辛;這酸辛同是提高了美的對象和凝眸者的精神。

一切事情都因有危險而加甜了。快感與毀滅之感相雜,就越來深刻了。沒有遇過最後擁抱同最後訣別的可能的愛人還是柔情的門外漢。夕陽感動我們過於朝暾,無非因為它是落日,會引起成千的聯想;一個母親最欣歡的時候是當她雙眼溢著淚珠,看她睡著的孩子;她在別的時候絕沒有這麼癡心地吻他,她也沒有這麼熱烈地為他祈禱;然而,她心裏所想的不單是紅的臉頰和黃的鬈發;在這樣至妙的慈母心情中占有和失卻兩種情緒奇怪地混在一起,互相刺激。一切大歡悅都是嚴重的;情調是要用它的複雜程度同它的深刻影響來量的。一個音樂家從一個主音也可以奏出妙樂,但是最富麗的音樂是整個樂器的全部力量都用到的,奏的時候個個主音都得顫動;雖然滿是嚴肅的情調同堂皇的音韻,最後的印象也許是生氣勃勃的,稱心喜悅的。超過感官滿足之上的高尚快樂,它們的銳敏程度是靠著它們所啟發的思想的數目和種類。最大的快樂是那種當我們覺得是快樂時候,還能包含死的觀念,就以這種奇絕的淒其情緒來妝飾自己。在心境沉靜的人們心裏每個快樂多少都是用這種奇絕的淒其情緒來妝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