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裏沒有一件別的東西像快樂的來去這麼飄忽,這麼驚人。若使我們今天在某一地方找到它,明天再到那兒尋覓就是徒然了。你們不能給它安下一個陷阱。它總不至於遇到埋伏,無論你們多麼狡猾地萬方設計。快樂是沒有遵守什麼規例的;它絕不依著前次的足跡走路。它令人驚喜地來到我們日常的生活裏,像一隻白天鵝從空中投到鄉村普通的湖裏;正同天鵝一樣,絕不能找到一個理由,它又舉翼飛回空中了,它離開我們,我們唯一所得的是它的回憶。這是快樂的一個特征,我們絕不能曉得它是快樂,必得等到它已過去了。快樂絕不用手指量一量自己的脈搏。若使我們想偷覷一下它的形相,它登時消失得毫無蹤跡了。那是一堆沒有數過的黃金的一瞥。因為它本質是這樣,我們的快樂原來到了什麼程度,也就那樣程度隻在我們的記憶裏活著。我們沒有聽到原來的聲音,我們隻聽到回響。我們當下不覺得快樂;我們隻能記起我們曾經快樂過。在快樂時光的核心同組織裏既然埋伏了隱約的死的觀念,過去快樂所寄身的記憶又總是一種惘然的回憶。所以最俗套的關於過去青春,少年戀史,以及這類事情的感慨總帶有一股難於形容的詩的氣味,那使我們喜歡,使我們感動。船走過去了所留的痕跡總有一陣愁慘的光榮。近代最美妙的一串詩開頭描寫詩人怎樣矚目於“快樂的秋之田野”,想到“不可再得的日子”。其實說起來,個人真正占有的東西是他的回憶。別的東西不能使他富,別的東西也不能叫他窮。
在我們熱血奔騰,幻想豐富的年少時候,死跟我們還隔得很遠,因此有如遠景之可以入畫。這個猙獰的念頭站在思想裏正如一座廢墟站在各花盛開的美景裏。年輕人用殮衣同埋屍所這些觀念來做清涼劑,正如熱烈地跳舞的人到露台去吸收夜的空氣涼爽一下。青年的想象玩弄死的觀念,拿來當一件玩意兒,正如小孩子耍有刃的東西,要等到它把手指割傷了,才知道厲害。最陰氣森森的詩歌是非常年輕、都還舒服的人們寫下的。當一個人心境變成真真嚴肅了,他是不喜歡幹這樣無意識的舉動。心頭有了一兩座墓的人用不著徘徊於教堂墳地之旁。年輕的詩人用死來做對照;當他巧言滑舌地用死來做反麵文章震動讀者的時候,他認為他寫了非常俏皮的東西。在他最憂鬱的心境裏他是最不誠懇,最自私,最妄自尊大。年紀老些,智慧多些的詩人躲避這個題目,正如他躲避苦痛的回憶:或者當他提起它時候,他也是用一種凜然的態度,感到它的尊嚴和它所含的重大意義。拜倫爵士是當那縱飲之年,一八一四,從跳舞會回來脫下衣服時候寫出他的《拉剌》,他是這樣告訴我們。一麵寬衣,一麵大概縈心於喜歡他這個人的那班女子的美目。這位當時愛著死人的慘白臉色,要世人相信他覺得最芬鬱的酒是沾有墳墓的灰塵——然而這種酒他常常喝得太多了——的被人們太縱容了的年輕人寫出這麼一行詩。
那個睡眠是最可留戀的,因為它的夢最少。
這裏所說的睡眠是指死。這裏要使讀者出不了氣:幹了這個壯舉,拜倫就枕而眠,覺得自己聰明過人。試將這個和沙士比亞所見遠大的,思想堆得很厚重的名句——那是用同樣象征來代表死的名句——
死去——睡去;——
睡去!也許會做夢;——嚇,這是個麻煩;
因為在死的睡眠裏來的是哪一種的夢呢!
你們立刻可以看出一個人更寬闊的經驗如何會使他關於死和彌留的觀念更見深刻。中年可以不怕死不下於青年;但是它懂得嚴重,無心去向瘦削的肋骨開玩笑,或者用親昵的名字喊它像一個愛人那樣,或者插一朵蓮馨花在它獰笑的麵頰,從這兩者的絕不調和得到樂趣。
年紀到了三十的人有時覺得他仿佛從一場大戰走出來。同伴一個一個地倒了;他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什麼特別魔力保護著。知道了他朋友們所遭遇的是怎麼樣——今天十分健康,明天傷風感冒,於是屋裏的百葉窗拉下,家中到處是靜寂,寡婦孤兒哭腫了的臉孔,第二天報紙上提起這件事,還附帶個朋友們肯接收的請求——一個人當他走近中年時候,開始擔心於個個暫時的微恙;怕碰到驟雨,穿濕的鞋子坐著就嚇得打寒噤;他按自己的脈搏;他焦心地對鏡看自己的臉孔,他對於他舌頭顏色很加考究。早年裏病是一種享樂,使挨苦的人得到奇怪的,可口的溫存,那可認為苦痛同衰弱的完全賠償了;此後又有複元這個快樂時期,那是對於肉、飲料、睡眠、靜默都感到無上的欣歡;桌上新采來的一束鮮花,看護婦同朋友們的殷勤照呼同耐心忍受。後來,當一個人居一個位置,要執行職務,那是一天一天堆積起來等候他的恢複健康,病同複原都不是樂事了。病被認為是日常事情一個殘酷的阻礙,病人總是不安,有個失掉時間和失掉力氣的感覺。他真得失卻戰鬥力了;他老是覺得戰爭還是在他四麵進行著,而他暫時的撤退是件不幸。當然,除非一個人處於非常不幸的環境裏,他在中年害病的時候也可以有那些使他早年的害病變為樂事的一切愛情、耐心同注意;可是他不能安於這些上麵了,不能像從前把這些看來十足的賠償了。世界總是同他有關係:因為他的利益同感情的緣故,他已經投身於非常紛亂的關係和其他依靠的密網裏去了,一個致命的結果——中年時候這是隨時會發現的——要毀壞這一切關係和依靠,帶來比淌眼睛更嚴重的事情。在一個人早年的疾病裏,他不但用不著解決這麼具體的將來問題,而且他更有強的生活力同希望;他有的是時候,能夠等待著;現在躺在室中,他就免不了想起,像塔刻立先生所說的,那種沒有複元期的病此刻也許來臨了。假使那樣病已經來了,怎麼樣呢?他真是毫無辦法了,隻好耐心忍受這鞭笞,低首相信全能的主宰。若使他病好了,半打左右的人們會高興;若使他的病不好,同樣數目的人們暫時會受苦;在最近兩三天之內,認識他的人們在街上相遇會說道——“你聽可憐的某某的消息嗎?真來的突然!誰會料到?星期四在——處再會吧。再見。”就這麼結束了。你的逝世和我的逝世無非對於我們自己算是很重要的。黑羽毛在一小時之內將從我們的棺車摘下;淚也幹了,傷損的心兒又將傷痕補滿了,我們的墳墓將變成和禮拜堂的墓地地麵一樣平,雖然我們不在了,世界還是搖搖擺擺往前行。它並不懷念我們,我們親近的人們,當起先空虛的奇感消失了,也不會很感到我們的去世。
我們對於臨終和臨終的話具有好奇心;我們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樣;從將死的人看來,全部的情形是如何。不幸得很——也許,就全局說起來是僥幸得很——我們不能從這些采到消息。將死的人幾乎是同死人一樣的緘默。從死的環境,顏色慘白,嗚咽,板滯的眼神,這些情形所得的推論錯與不錯的可能性相等。曼夫勒德喊道,“老頭子,死去並不是這麼一件難事!”司特令寫信告訴喀萊爾“死的確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但是不如旁觀者所以為的那麼奇怪。”也許大概的情形是如此吧。世界到如今已經有六千年了,除開現在活著的人們外,在那上麵呼吸過的無數的億萬人們——堂皇的君王,手拳堅硬的鄉下人,以及思想絕沒有活動過的小孩子——都死了,他們所幹過的,我們當然也能夠幹,它也許沒有那麼難,也許沒有那麼可怕,像我們的恐懼對我們所耳語的。死人保守他們的秘密,過一會兒,我們也將像他們那麼明白——也像他們那麼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