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語

加德納(Alfred Geovge Gardiner)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家有名的館子裏用晚餐,那時我看出獨自坐在我鄰近桌子旁邊的某一位先生正在熱烈地跟自己說話。他對著盤子彎下身子,他的臉孔是被情感激動得變形了,分明是在盛怒之中;他憤然地用勁說話,隻在真真咀嚼時候才暫停一會兒。許多人的眼睛都偷偷地射到他身上,他好像完全不覺得這些,據我所能推測的,他自己簡直不知道他有一個變態的行動。沉靜時候,他的臉孔是通常一個經紀人的臉孔,清醒的,能夠自製的;當他站起來要走時候,他的興奮已過去了,看起來他像一個辯論勝利了的人。

也許這種自言自語的習慣不像外表上所暗示的那樣含有不吉利的意思。也許隻是因為一個人思想力的強壯,同他注意的集中,以致把外界完全忽略不管了。在我所提的這個例子裏,那是很明顯的,這個人暫時跟他的環境脫離關係了,他是如是被他所考慮的題材吸引住,他的眼睛停止看,他的耳朵停止聽了。他獨自跟自己,也許是跟他的對敵一起,等到食完付賬時候,他才回到眼前的世界來。他像一個從另一種意識狀況裏,從白天睜著眼睛做了許多狂夢裏出來的人。他分明不曉得有半個鍾頭他很可以聽得見的聲音向房裏人講演,我敢說若使人們告訴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他將熱烈地否認,不下於你(或者我)的否認你(或者我)當我們睡著時發鼾聲。他的否認也剛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他自己是不曉得的。這時候一個可怕的意思向我襲來。我有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呢?那怎麼好喲?我是不是也像這個人,如是沉迷於我自己心裏的把戲,以致不能聽到我的舌頭在那兒胡說一陣?這是個使我不安的觀念。我知道,堅決地相信自己沒有這習慣,是毫無用處的。這個人無疑地堅決相信自己沒有這習慣——也許對於其他自言自語的人還現出開心的注意,當他在街上從他身旁走過時候。我的朋友們從來沒有說我有這個毛病,這也是無濟於事的。他們也許以為我喜歡自言自語。他們也許知道我不喜歡聽人們說我的缺點,這是更可能的。我必得自己留神。不,這也不行。我正可以說我要留神我的夢,不讓它們做下去。意識狀態怎麼能夠注目到無意識狀態呢?若使我不知道我正在自言自語,我怎麼能夠擋住自己呢?

嚇,一個快樂的意思。我記起來有時我自言自語,我就十分覺得自己的音調。那是我在高爾夫球場中所說的話——簡短的,有力的話,關於高爾夫球棍的故意搗亂和高爾夫球的冥頑倔強。這些話我聽得很清楚,聽到那聲音我嚇了一跳清醒起來,甚至於轉過身來看一看在鄰近球孔打球的那位穿紅短衣的姑娘大概聽到了沒有,或者(那是更壞了)看見了沒有。

我想這是個確鑿的證據,因為有自言自語習慣的人是絕不會自己聽到的。他的話隻是他思想的回聲,它們是這麼湊巧地相合,有如音樂上的和弦,是沒有雜音的。我所看見的一位在忒特美術陳列所裏摹畫一張名畫的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嚇,還是再加些藍色,”他說,當他從原畫抽過頭來看他的幕布,過了一會兒又說,“是的,那條線應該好一點才是。”有幾個人站在一旁,看他工作,對他這說出的思想微笑。隻有他一個人不覺得他說話了。